【嗬】
燕禾刚走到阳台，就闻到一阵淡淡的烟味。
比起刚才暗暗的幽香，这股烟味变越发明显了。
她往四周扫了一眼，目光停留在帘边上，喊道：
“江老师。”
裹着灰色长风衣的男人没骨头一样靠在栏杆上，手指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烟。闻言，他耷拉眼眸扫一眼燕禾，视线在鞋子上停留了几秒，很快转过脸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无精打采地回了一句。
“红鞋子，像虚空中燃烧的一团鬼火。”
“鬼火？”
“只是个比喻。所有自诩聪明的人，都喜欢打比方，并从中取乐[注1]，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燕禾哑然：“苏格拉底没说过这话。”
“嗬…死人才管不着活人说他什么，只有活人对死人指手画脚！”江汜嗤嗤冷笑，“但是大部分情况下都是这样，活着就像一潭死水……有趣的东西越来越少，激情和愤怒成了奢侈品。”
江汜擡起手吸了一口烟，仰头静静看着风将升腾起的白色烟圈吹散的过程，问道，“出来吹风？”
“嗯。”
“也是。”江汜点了点头，“人不能没有阳光丶水和空气，失去其中任意一样，就离死不远了。”
“听起来像一种植物…植物人。”
燕禾说完，两人都陷入了一阵沉默。
半晌，江汜摇头道：“如果你在说笑话，我要承认你冷到我了。”
“请你多多包涵。我只是一个按照节目需求说垃圾话给他们听的无业小市民，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说一场节目拿一天钱，仅此而已。”
燕禾扫一眼栏杆，上面有几个很浅的手印，她很想拿纸巾擦干净，但是她今天穿的裙子。
该死，没有口袋的裙子。
“比起创作者，我更像一个卖字小零工。”她硬生生移开目光，朝远处的夜空望去，目光落在摇晃的树梢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创作……太痛苦了。”
江汜偏下脑袋，深色镜框下，眼皮总是半睡不醒地耷拉着，此时也看不清楚，话语却异常清晰地传到燕禾的耳朵里。
“高质量的创作与自杀无异。”
他说完又抽了最后一口烟，在栏杆处弹了下，烟蒂掉落下去。
“大部分的人理解不了吧。”
燕禾轻轻抿唇道：“要求一个从未创作过的人理解创作的痛苦，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你是说我们太狂妄了？哈哈……有些人可以做到保持长期稳定的创作，这种人一般不要命——”
江汜伸了一个懒腰，声音倦怠：“我做不到……我要长命百岁啊！”
燕禾缓慢地笑了一声：“即使痛苦？”
“活着就是痛苦。”江汜点头，喃喃自语说：“但是，每个人有且仅有一次机会去体验死亡，要像对待娇弱的花朵一样去珍惜它。”
燕禾没有回答。
看见金枝站在不远处冲她比手势，燕禾说了一声先走了。
再次经过晁席身边，燕禾的脚步不明显地停顿一下，然后很快擡脚离开。
——
短暂休息后，竞拍继续。
晁席信心满满，盯着刚擡上来的两块原石。
让他用透视眼看看里面……
是什么？
晁席脸色一白，他吞咽下口水，又拼命瞪大眼睛。
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能闻到身旁飘来似有似无的幽香。
台上报出底价。
“你还好吗？”
女人出声询问道，她看出晁席表情的异样。
晁席头上冷汗直冒，往常贴心的话语变成催命的魔咒，他磕磕绊绊道：“……我没事，只是…只是……”
在女人的注视下，晁席剩下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他心里越发着急，话就卡在喉咙眼。
“六百万。”
后面传来一道低醇优雅的男声。
晁席反射性扭过头，看见报价者正是上一场的冤大头。
青年长得极秀气漂亮，出手又阔绰，要么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富二代，要么是个被包养的小白脸。
晁席不屑地想到，下一秒对上燕禾冷淡的视线，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这两块里面有冰种翡翠。”
燕禾手扶着脑袋，馀光瞥见晁席躲闪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转开视线。
青年无动于衷地笑了笑，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的，你相信吗？”
燕禾不急不缓地说。
青年垂下目光，牵了牵嘴角：“你的眼光不错。”
金枝被两人绕糊涂了，戳一下燕禾的胳膊，小声惊呼：“卧槽你们来真的？这可是六百万！”
“六百五十万。”
另一道温柔的女声响起。
金枝牙疼地嘶了一声。
“七百五十万。”
青年面不改色，跟道。
“华总，我觉得……不要继续跟进了。”晁席眼皮一抽，他只能赌一把运气。
女人嘴角的弧度略深了些，柔声道：“好。”
为这份器重，晁席惴惴不安，他努力地扯出一丝笑容，心中却越发忐忑。
这两块原石以七百五十万的价格最终被青年拍下。
师傅打着灯小心翼翼地切割。
晁席斜觑着台上的动作，脸皮抖动两下：“肯定不会出……”
“出水了！”
“高冰种翡翠！”
“另一块也是！好干净的玻璃种！”
随着师傅稳稳地手起刀落，台下沸腾起来。
这么大块的料，值了！值了！
原本金枝双手紧紧攥在一起，见状才长吁一口气，浑身脱了力一般，倒在椅子上。
她回忆起两人的对话，转过脸问：“你们该不会……”
“这一批原料是我父亲进的。”
这时，青年微垂眼眸，平静地解释说：“其实只要她说一声。”
金枝消化完青年的话，嘴角一抽。
燕禾像早有预料，揉揉金枝的脑袋。
这一场拍卖完，剩下的东西都显得黯然失色。
拍卖会结束了。
一个助理打扮的人小跑过来，附耳和青年说了什么。青年原本有点暗淡的眸子意外地亮起来，碧色的水光潋滟。
他抿着嘴唇，礼貌颔首说：“我过一会儿就去。”
金枝眨了眨眼睛，识趣地勾住燕禾的手指，起身说道：“我们先走了。”
燕禾点头。
两人离开后，青年才倏然浅笑，眉目舒展开，有一种直观的冲击力的美感，像是油画里的人物活过来，周围一切都显得黯然失色了。
“幸运女神更眷顾罗马人啊。”
快走到门口，金枝的脚步轻快了些，她眯了眯眼睛，玩笑道：“不，应该说罗马人遇上罗马人。他应该很适合娱乐圈吧，就算演技不好，做个平面模特也绰绰有馀。”
燕禾准备说什么，一道陌生的男声从后方挤进来。
“这位小姐，请等一下！”
男人穿着一身黑色西装，面料不菲，只是气息微乱，明显一路小跑过来的。
金枝上下打量突然搭讪的陌生男人，同行敏感的直觉让她心中警铃大作，语气客套且疏离道：“你是……”
西装男人递出一张名片，上面印着“**皇家娱乐公司”的字样。
他整理一下西装，仰脖道：“我是皇娱的经纪人，我们公司专门培养模特丶爱豆和演员。我看两位气质独特，便一直留意你们。小姐，你有过做爱豆的想法吗？”
金枝谨慎地没有接过名片：“没有，我讨厌站在台上被人审视。”
西装男人没有放弃，他转过脸看向燕禾，语气志在必得：“这位小姐也是这么想的吗？你是个脱口秀新人演员？这么和你说吧，新人如果不签公司，不会有代言商主动找你。依我看，您的条件更适合做模特。如果我们签个合同，资源一定不会少，而且能很快让你身价倍增。”
燕禾目光游离在西装男人的身后，慢了半拍才悠悠道：“哪种模特？”
“…现场t台模特。”西装男人下意识回道，“你个子高，条件也不错，不出三年，拿下几家的代言不成问题。”
燕禾似笑非笑道：“哪家的秀场模特走外八步？”
“……额。”
西装男人冷不丁被噎住，他仔细一回忆，才发现燕禾走路速度快的主要原因是走姿嚣张。虽然穿着裙子看不大出来，但常年练舞留下的习惯肯定难改。
他张了张口，想要补救一下。金枝就提前堵住了她的话。
“我记起来了，前段时间，你们公司之前因为税务问题上过热搜。艺人签署的霸王条约，因为赔不起违约金，只能接一些圈钱的烂片……钦芷晴是不是在你们公司被雪藏了好几年？”
西装男人脸上完美的笑容彻底僵住，几秒后，他矢口否认道：“不要听信谣言！她当时家里缺钱，是我给她参演电影的机会，让她得了钱又得了名，两厢情愿，互利互惠。没有之前的历练，她怎么能攀上华途影视，成为热播剧的女主角，说起来，她还要感谢我呢！”
男人刚说完，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他一回头。
迎面一个巴掌扇过来。
西装男人措不及防，随着清脆地“啪”一声，半张脸立刻变红变肿，翘得老高。
待看清扇他的人是谁，男人眼里染上一丝怒气，他抡起手就要反扇回去。
金枝尖叫了一声。
擡起的胳膊被横伸出的一只手打断。
男人使劲挣了一下，那只手像钳子一样，攥得牢固又死紧。他感到手腕一阵疼。
男人扭头吼道：“你做什么？”
燕禾声音冷淡，镇静道：“你想做什么。”
“你没看到这个女的打我？”西装男人死死皱眉，他感到手腕上的力气又加重了几分，忍不住骂道，“特么的指甲把老子脸都划破了！”
“噢，太小了，没看到。”
燕禾斜睨一眼西装男人的脸上，有一道细细的伤口，破了皮，没有出血。
这边的动静引来众人围观，保安匆匆赶过来，责问道：“怎么回事？！”
“这个女的打我！”西装男人立刻叫道，“她还是个明星！明星动手打人！她要么现在和我道歉，要么我就把这件事情发到网上，让大家看看明星私下里什么面孔！”
保安队长左右看了两眼，见到男人脸上红色的巴掌印，对燕禾说道：“这位小姐，您先松下手。”
燕禾没有立即放手，旁边被吓住的金枝才缓过神，急忙解释道：“他丶他是皇娱的经纪人，之前带过钦小姐，刚才他对钦小姐出言不逊。钦小姐一时没忍住情绪，他当即表现出明显过激的行为和语言。我们担心一松手，他会立刻对钦小姐使用暴力。”
即使声音还残留着后怕，金枝的表达思维依旧清晰，将来龙去脉讲清楚后，她握住燕禾的另一只手。
保安队长被金枝的话说动，又瞅了一眼涨红脸的西装男人，朝旁边唤道：“你们两个，先压住他。”
两个年轻保安一左一右摁住西装男人的胳膊。
燕禾这才松开手。
被她捏过的手腕，果不其然又起了一片青紫。西装男人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气的，挣扎叫道：“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我什么都没做！是她！是她打的我！”
“是你打的他？”保安队长转头看向一身红裙的艳丽女人，确认道。
女人垂在身侧的手仍旧颤抖，她紧抿着红唇，含混不清地说了什么。
只是在场的人都没有听见。声音太低太沉，像兽类遇见天敌时喉咙里压抑不住的咽鸣。
“看！她没有否认！就是她做的！”
像抓住了把柄，男人大声叫道，脸上的表情近乎得意。
“要不算了吧，打一巴掌又没多大伤……毕竟是公众场合，被拍到影响都不好。”
眼看着围过来的人变多，保安队长出言劝阻道，他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
“诶？你什么意思？”西装男人愤怒了，脖子上青筋暴涨，粗声粗气道，“她是个明星，打人就不犯法了？我可以到法院告你们知道吗？”
“这位先生，辱骂他人侵犯名誉权同属于犯法行为。”
一道从容沉稳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
人群自觉分开一条道。
华涟漪的西装外套搭在肘上，冷静而温和地陈述道。
“华……华总！”
西装男人脸色僵住，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您不是刚才走了吗？”
站在离几人不远处，面貌绮丽的青年轻扯下嘴角。
华涟漪不急不缓地走到女人面前，擡手摸了摸女人低垂的脑袋，声音不高，听起来却让人安心：“小芷晴，你是华途的艺人。擡起头说话。”
“遇见老东家，‘打’个招呼情理之中。只是稍微动作幅度大一点，我想这位经纪人先生能理解的。”
华涟漪莞尔，语气温温和和，说话时将外套轻轻披在女人的肩上：“没记错的话，小芷晴帮你们还了不少欠债吧。这件事告到法院，小芷晴就不用频繁参加商业活动了。这么冷的天，是个人都会心疼的。”
明明华涟漪说话时没有看他，声音悦耳，但西装男人还是打了一个寒颤。
他连忙道：“是，是！华总，我理解！我现在就走！”
他说着就要离开。
“你忘了一件事，先生。”
华涟漪这才转过脸，嘴角好像在笑，眼睛却没有任何温度，不容反驳道：“误会了小芷晴，不和她说一声道歉吗？”
男人咬了咬牙，擡眼看了一眼周围，又看了一眼钦芷晴，嗫嚅道：“…不，不好意思，我误会了。”
说完，他再也没有片刻停留，好像后面有东西撵他一样，低头矮身挤过人群，从大门走掉了。
有人对着男人的背影啐了一声。
人群才渐渐散开。
保安队长手足无措，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于是直直盯着地面，检讨说：“咳…华丶华总，我们给您添麻烦了，我丶我们监管不足。”
华涟漪握着钦芷晴的手没放，笑容清浅：“是我应该谢谢你们。”
保安队长黝黑的脸可疑地飘上两团红云，道：“您太客气了，这是我们本职工作…其实我是钦芷晴小姐的粉丝呢。”
听到自己的名字，钦芷晴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手被一双柔软的手握着，裸露的后背被温暖的外套严丝合缝地笼罩，丝丝缕缕的幽香从外套的主人身上传来。
“…对不起，华总。”钦芷晴微擡起脸，眼眶通红，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我没有克制住。”
华涟漪摇头，轻柔道：“这不是你的错误，小芷晴，你不需要自责。凡是一个有底线的人，遇到这样的情况都会忍不住的。”
“但是这场宴会的邀请，是我自己接的。如果没有她们……”
说到这里，钦芷晴哽咽了一下，她擡起眼眸看了一眼燕禾和金枝。一双水波荡漾的桃花眼染着极艳的红，叫人心软了半截。
金枝还拉着燕禾的手，摇摇头。
燕禾已经感到手心里出汗了，但金枝没有松开的意思。
“下次与你的经纪人说一声吧。她知道你家里的事情，不用瞒着她。”华涟漪牵起钦芷晴的手，柔声道，“一个人承担太多，是不是很累？如果你张开手，将重量分给另一边，会不会好很多？”
钦芷晴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眼泪唰的滚落下来。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红着眼睛点头。
华涟漪转过身面向两人，温言道：“谢谢你们。这不是你们的本职工作，也不是你们的义务。但你们还是像骑士一样……没有犹豫地保护了小芷晴。我为小芷晴高兴，更为你们毫不犹豫的行为钦佩。”
燕禾能明显感到，在华涟漪说话时，掌心的小手在激动地发抖。
金枝的声音像喝醉了酒，虚虚飘飘地：“啊！这不算什么……我只是随口说了几句，事实而已。而且如果没有小禾在场，我也许连话都不会说。但是……如您所说，只要将双手交握，就会産生一个人本来不具备的某种力量。”
“一个人也能産生相互作用力。不信的话，你试着擡起你的右手，打一下你的左手。”
金枝刚抽出右手，才反应过来燕禾在说什么鬼话。
她佯装生气，无意中却看见燕禾正盯着两只手，表情嫌弃得要命。
金枝控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唇角，扭过脸偷笑。突然看见安静地站在边上的漂亮青年，目光一亮，悄悄凑过去问道：“诶，你之前说的那个事……”
青年正在注视着这边动静，不解地歪了一下头。
“那个小…叶贝书的……”金枝声音压得更低了。
青年终于扭过头，意外道：“你还记得？”
“不要小看八卦记者的好奇心。”金枝眨了眨眼。
青年思忖道：“小贝嘛……不喜欢被人注意到，又很在乎别人的目光。对一个易发胖体质来说，是一件很折磨的事情吧。”
金枝：“……你们完全是两个极端。”
青年思维转得很快，摊手道：“没办法，长得好看不是我的错。”
金枝哼哼两声。
“需要纸巾吗？”
这时开口的是华涟漪，她体贴地递过来一包没开封过的纸巾。
燕禾道一句谢谢。
她擡头看了一眼门外的天空，沉如墨色，屋内温暖明亮，音乐不停歇的播放。女人随之望去，夹带南方口音的声音温软且柔和：“你们冷不冷啊？这个季节很容易感冒呢。我让司机送你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