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场
自南天门至百花宫一路上天兵虽多, 但众人见到白泽神君带着戴面具，隐约露着疤的男子，只以为是他的病人, 竟丝毫没有阻拦。
直至百花宫外，宫门口的天兵禁止任何人入内, 洛离听见声响打开门，百里归卿看见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些，擡手一挥, 一列天兵倏尔晕倒了。
洛离走向百里归卿，看着他，神情微微有些异样。
百里归卿拉起洛离的手, 她却站在原地不动，便微微紧了紧眉看她，“阿离？”
洛离垂眸看了眼他握着自己的手, 擡眸对上他的眼神, 问他：“你是谁？”
白泽：“洛离, 你问这话什么意思，你看清楚了他是百里归卿啊！”
洛离：“我在问他，没有问你。”
百里归卿垂了垂眼, 淡声道：“我是谁那么重要吗？”
洛离目光决绝地看着他道：“是, 很重要。”
白泽气道：“现在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吗？洛离, 你知不知道百里归卿他是…”
洛离冷声打断白泽：“我再说一次, 我问他是谁，别的我都不想听！”
百里归卿沉默了片刻, 缓缓松开了手，淡声道：“我说过无论你想做什么, 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我做的一切，也都只是想让你开心，这还不够吗？”
他不明白，她一早知道他和颜相柳关系匪浅，从前也未曾在意过，为何如今要执拗于此？
洛离：“你答应过不会骗我。”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百里归卿擡眸看着洛离：“跟我走，好不好？离开这儿，去只有我们的地方。”
洛离紧攥着双手，“百里归卿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百里归卿望着洛离，眼神轻颤。
其实瞒着她，他也很痛苦。
可是她要的答案影响的不止他一人，他现在还不能…
一熟悉的声音突然在二人侧后方响起：“哎呀，魔界尊主亲自来救人，我岂不是白跑了一趟嘛！”
百里归卿心口一紧。
洛离仍旧盯着百里归卿，她听到了来人的话，神情却依旧平静，明显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他开始躲避她的眼神。
白泽回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来人，男生女相，穿着一身诡异的女子衫裙，心里便猜出了几分。
“你是…修罗王毕涉杔？”
毕涉杔对着白泽眨了眨眼，“不愧是无所不知的白泽神君，初次见面就认得出我。”
说着，他笑着看向洛离道：“阿离姐姐，你这一走可是五百多年呀！当初你可把我害惨了，魔尊和龙主一日三遍地逼问我你的去向，你现在得亲口告诉他，当初你是自己偷跑的，我真不知情！”
白泽拉住毕涉杔，低声道：“这儿没你的事，跟我走。”
毕涉杔：“我还没…”
百里归卿声音微哑：“白泽，不必了。”
洛离轻轻一笑，盯着百里归卿的双眼问道：“魔尊，对吗？”
她想听他的解释，她不在乎对错，她只想他给她一个理由。
可是一向对她很好的百里归卿，这一次却没有理会她。
很快，又一个熟悉的声音闯了过来：“修罗王和魔尊擅闯天界冒犯天后，是要与整个天界为敌吗？”
云凌沉着脸，身后诸多天兵严阵以待。
百里归卿淡漠地瞥了眼云凌，“她不是你的天后。”
云凌：“是不是不由你决定！”
百里归卿：“我要带她走，有人拦得住吗？“
云凌：“魔尊的威名孤早有耳闻，不过孤想提醒你，阿离是孤千年前便下旨册封过的天后，你若带她走，必定会再次引起天魔大战。”
百里归卿冷笑一声道：“是吗？如此，甚合我意。”
他留着云凌的命，不代表他不向天界复仇，这一天他已经等的不耐烦了！
白泽夹在中间两头劝，先向云凌道：“别冲动别冲动，陛下，你看…有些话本不该小仙来说，但是…但是天后娘娘她一千年前宁死都不留在天界，就是不喜欢被别人掌控，您是天帝，但也不能把她关在百花宫里一辈子吧？”
又向百里归卿道：“不能打仗，三界不能乱，阿离的魂魄还有几缕没找到，你想为自己正名为她正名以后还有机会，现在救人要紧。”
百里归卿和云凌二人冷面对视，剑拔弩张。
云凌看着洛离站在百里归卿身边，浑身的气血都往上涌，冷道：“阿离，过来。”
百里归卿眼神一沉，“找死！”
唤出元屠剑，剑锋直逼云凌。
云凌亦不退让，反手召出神剑，直面迎上去与百里归卿缠斗在一起。
二人皆是三界内属一属二的高手，剑气所过之处化风为刃，三两个回合间，百花宫外所有花草树木已全部被剐碎。
毕涉杔在旁观战，兴起之处还跟着比划比划，感慨道：“魔尊和天帝之战怎么这么突然，这要是设个场地收些灵石放人观战，还不赚翻啦！”
白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风凉话！他们两个不能打啊，万一…”
毕涉杔：“万一什么？”
白泽避着毕涉杔，压声向洛离说道：“万一百里归卿他一会儿露出了重明印，他们的身份岂不是就瞒不住了吗？”
洛离语气平淡，“瞒不住，他们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白泽眉头一皱，“天帝不做做魔尊，这事要是传出去，要将天界的颜面置于何地啊？这会闹出大乱子的！“
洛离：“怕丢面子千年前就不该逼他入魔，既然做了，就该承担后果。”
白泽微愣，后知后觉道：“难道你是故意激怒百里归卿的？你早知道他的身份了？”
洛离并不瞒他，“是。”
白泽想不通，问道：“可现在天界才是你的敌人，你为什么要介意他是魔尊？”
半空中，百里归卿与云凌均以命相搏，百里归卿受双生咒影响，身体虚乏，一个侧步被云凌看出破绽，正正一脚踹在胸口，百里归卿迅速毅剑撑着身体，旋身向上飞起，然后反身借下落之速极速刺向云凌，云凌虽及时闪避，但仍被剑气震碎了发冠。
百里归卿冷声对云凌说：“你不该觊觎别人的东西。”
云凌垂眼看了看自己的墨发，勾唇道：“可如果没有你，便不会再有人对我说觊觎二字。”
二人再次持剑冲上对方，剑气冰寒，剑身相克出的流火犹如游龙一般在二人四周奔腾。
百里归卿寒下双眸，“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云凌笑了，“既然你我是一样的人，你的一切…包括她都该属于我。”
百里归卿骤然神情大变，抽身回转，收了元屠剑，再擡眸，金赤色重明印记已然在额间映起。
刹那间，天地风云变色，整个天庭都被混沌之气笼罩。
重明神力太过强大，百里归卿周身法力溢着金光，刺得低阶天兵天将根本睁不开眼，他再次擡手，已然用金气化为利刃刺向云凌。
然而刃锋逼近云凌喉管的一瞬间，云凌却突然收了武器，只是双眼凝视着百里归卿，淡声问了一句：
“对吗？大哥。”
百里归卿眼神一怔，紧急收回了法力。
他知道，原来他知道！
可云凌见他停下来却并不满足，反而伸出手握住他的金刃，手掌瞬间被割得鲜血直流，然而云凌仿佛不觉得疼，他看着那些血，垂眸看向远处的洛离浅浅一笑，问百里归卿：“你不敢让她知道吧？”
百里归卿眉头紧锁，想收回金刃，云凌却紧紧抓着不肯放手，又问他：“被元屠剑所杀的魂魄不能入轮回，大哥突然换成金刃，是舍不得我吧？”
百里归卿眼神微闪，“你放手。”
云凌却将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刃锋，笑道：“我替大哥背负骂名这么多年，大哥不觉得应该补偿我一下吗？既然你放弃了云凌选择成为百里归卿，那云凌就让我来做不好吗？我做云凌做的已经很像了，只要t你不在，没有人会发现的。”
百里归卿收了法力，金刃瞬间消失，他避着云凌的眼神，只道：“你疯了。”
云凌：“我是疯了！我一直以为我有慈祥的师父丶护我的兄长丶两情相悦的爱人丶万人之上的未来，突然有一天你们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一直在过着偷来的人生，我所喜爱的丶仰望的，甚至是厌恶的一切都不属于我，我怎能不疯！”
百里归卿沉默良久，缓道：“你可以做天帝，我不会杀你。”
云凌：“我本来就是天帝，做与不做也不需要你来允许！云凌…哦不，大哥，你根本不了解我有多痛苦！你生来就是焦点，所有人都偏爱你，我明明与你什么都一样，可只要有你在，我永远只能做你的影子，我甚至…我…呵，我连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百里归卿：“你有名字，你叫云…”
云凌厉声打断他道：“骗我骗我还在骗我！你师父亲口对我说，云凌这个名字是他给你起的，云也不是你的姓，只是当年昆仑弟子从云字辈而已，为什么连你也骗我！”
百里归卿眼神一紧，“我师父…长月，你对他做了什么？”
云凌用流着鲜血的双手捂着心口大笑，“你问我把他怎么了？”
“当然是杀了！”
“如果不是他抱走了先出生的你，今时今日这样痛苦的人生，该是我们兄弟一起享受才是啊！”
百里归卿：“你要这个天帝之位，肆意杀戮，为的难道只是补偿你心里的痛苦吗！”
云凌：“不可以吗！这是他们欠我的，是整个三界欠我的！”
百里归卿长长忍下一口气，转身欲走。
云凌拦住他：“你要去哪？你想带她走？”
百里归卿背对着他，缓缓回道：“什么都可以给你，她不行。”
云凌眼角的笑意骤然变冷，“如果我也只要她呢？”
百里归卿：“你什么意思？”
云凌：“天门关大战那一日，天帝云凌杀的可不止天后洛离一个，或者我说的明白一些，你舅舅颜相柳丶百花宫牡丹仙子丶青城山江水临…那些人啊多的你无法想象。如果我不做这个云凌，我去过我自己的人生，那么整个三界就只有一个你云凌，所有的人都是你杀的，你觉得你还能安稳地做你的魔尊吗？”
“就算其他人寻仇你都无所谓，可是青城山…江水临呢？你觉得她知道了真相，会原谅你吗？”
百里归卿额上青筋暴起，冷道：“你以为这样她就会选择你？”
云凌：“她是不会跟我走，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得不到，你也不准得到。”
百里归卿紧紧攥着拳，他若没有叫出那一声大哥，他一定会将他碎尸万段！
良久，百里归卿略平复下暴怒的心情，道：“即使我答应，可以她的性子，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最讨厌别人妄图掌控她。”
云凌垂眼看了眼地面，左眉微挑，笑道：“我们打个赌如何？就算你今日跪下来求她，她都不会跟你走。”
说着，云凌擡手一挥，解开了他们周围的结界。方才他们在结界里，所说的话底下人一句也听不见。
二人轻轻落在地面上，百里归卿压住了重明印记，与云凌一起走向洛离。
洛离看着百里归卿，二人四目相对。
她很想问一问他有没有受伤，但她不能，直觉告诉她云凌已经做了太多的恶，百里归卿必须要在世人面前说出来真相，她必须要让所有人知道有两个云凌，否则他们后患无穷。
半晌，洛离开口问百里归卿道：“如果我法力尚在，你想让我治好你脸上的疤么？”
躲在半张面具下的百里归卿眼神一闪，侧过眸，没有回答。
洛离抓着衣角，忽然觉得心口剜心一样的疼，少顷，她又说道：“你方才说无论我想做什么你都支持我，是吗？”
“好，那现在就我告诉你，我要留在天界，我要做这个天后，我还要三界苍生都跪在我脚下臣服！”
百里归卿望着洛离，神情恍惚，锋利的剑眉不知不觉间紧了起来，眼神里布满了疲惫。
未曾想到，她真的像云凌说的一样放弃了他。
是他做的不够？还是他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
他对她千依百顺了一千年，为了她宁愿放弃自己本来的人生，她就不能不问缘由相信他这一次吗？
云凌脸上蔓延开了笑意，撇了眼百里归卿，“你听到了？”
白泽见百里归卿神情让人捉摸不透，便欲与洛离说情，却被毕涉杔拦了下来。
云凌施法将手上的血弄干净，拦着洛离的肩往百花宫里走，笑着甩了身后一句：“来人，送客。”
百里归卿满脸都写着不悦，毕涉杔见状识趣地走了。
白泽陪百里归卿等了许久，百花宫内已经亮起了烛光，两道身影交在一起，看得出是洛离在给云凌包扎伤口。
百里归卿失魂落魄地守在外，半晌，心口的气血再次上涌，又呕出一大口血来，晕了过去。
***
云梦城。
陆吾把洛离的话一五一十地带给了眉茗娇，眉茗娇便去找魏缙商议，派人秘密跟踪宁毅。
果然，两日后的夜里，宁毅身后之人终于浮出了水面。
这几日云梦城东城门由宁氏弟子把守，入夜后，宁毅披着斗笠悄悄来到东城门给一黑衣男子送行。
男子交给宁毅一瓶东西，道：“日后我不在，你和你阿姐照顾好彼此，若是身边亲近之人中毒，服下这个可以保命。”
宁毅将瓶子贴着心口收好，问道：“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别走行吗？”
男子：“这次的事我得罪了天帝天后，留下来他们一定会除掉我。”
宁毅：“不会这样严重吧？他们已经回天界了，天界应该有很多大事等着他们解决，他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男子：“少主，您与宗主待我的好，我没齿难忘，但是这次不同，天帝天后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至少我要先出去避几年风头，否则留下来更会害了宁氏其他弟子。”
宁毅叹了叹气，不情不愿道：“好吧，那你一定要记得回来，有一天我继任了宗主，副宗主之位还给你留着。”
男子躬身向宁毅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夜黑风高，男子步行至郊外四五里处，四下看了一圈无人跟随，方拐到一条乡野小路上，走进了一座村庄后的一间木屋。
木屋里点起了烛火，有两个人影，眉茗娇与魏缙见状立即冲进了木屋，烛火照亮了那男子的脸，竟然是宁府那个老实巴交的管家宁为！
魏缙大吃一惊道：“宁为，怎么是你？！”
宁为盯着眉茗娇道：“尧山王女果然厉害，居然能找到这儿来。”
然而让眉茗娇目瞪口呆的却不是宁为，而是两道身影中另外一道，居然是个看起来只有八九岁年纪的男童，而且那男童的容貌…
江水临？
眉茗娇下意识退后半步，摇了摇头，不可能…江水临不可能还活着，即便是活着也不可能越活越年轻吧？
可若不是他，这世上怎会有与他长得如此相像的人？难道…是他的儿子？但江水临并未娶亲，哪来的儿子？难道是露水情缘给他生的，这可能吗？
不可能不可能，眉茗娇猛拍了下自己的脸，她在想什么啊？江水临都死了一千年了，这男孩才七八岁，怎么可能跟他有关系？
魏缙轻轻推了眉茗娇一下，“喂，不是来抓人的吗，你在想什么？”
眉茗娇回过神，看向宁为问道：“是谁指使你的？”
宁为笑了，“王女为什么觉得我是受人指使？”
眉茗娇：“你乃宁氏的管家，在云梦城地位斐然，有什么理由要害宁氏？”
宁为：“我恨宁家的人，不可以吗？”
眉茗娇：“可以，那你说说你一个凡人哪找来的妖毒？这种毒千年前是龙族研制的，连天界都不知道如何下毒解毒，你总不会跟我说是药铺买的吧！”
宁为嗤笑了一声，淡道：“看来王女心里是真的没有我。”
眉茗娇：“什么？”
宁为掀开床上的帘子，床上躺着一个眼神紧闭的男子，眉茗娇伸头一看，大吃一惊，那是…从前修罗族的二王子伊祁！
眉茗娇再转头看向宁为，他已经倒地不起了，很快，伊祁扶着床塌站了起来！
魏缙不明所以，问伊祁道：“你就是那个幕后黑手？！”
伊祁略整理了一番自己，道：“还是自己的身体用的舒服。”
魏缙：“你在说什么？”
眉茗娇挡在魏缙的前面，给他解释道：“他就是刚才那t个管家宁为，不，他也是前修罗族二王子伊祁，之前他是借舍在宁为身上。”
魏缙惊道：“修罗族…他一直附在宁为的身上？！”
魏宗朝的历书上记载，西洲修罗族嗜血恋杀，常以人肉为食。
眉茗娇撇他一眼，“怕什么，你有一等神器护体。”
魏缙咽了咽口水，“我不是怕，只是…以前没听过。”
伊祁打断二人道：“王女若是想与玉面郎君调情，怕是选错了地方吧！”
眉茗娇看向伊祁：“当初诛杀你修罗一族的是我们东洲仙盟联军，但那是因为你王兄花芜虐杀我大师兄在先！就算你要报仇，也不该向云梦这些无辜的百姓下手！”
伊祁：“王女错了，花芜的死与我有什么关系？有他在，我永远不可能出头。”
眉茗娇：“那你为什么为他报仇？”
伊祁：“王女又错了，我既不在乎他的生死，自然也不会为了他而报仇。”
眉茗娇不解，“那你为什么在云梦散播妖毒？”
伊祁诡异一笑，“想知道？那等我先杀了外人定告诉你！”
说着，伊祁擡手向魏缙射了支袖里剑，眉茗娇急忙去拦，再回身，伊祁已经消失不见了。
眉茗娇眉头紧蹙，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魏缙不明就里，还问：“人呢？！才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就不见了？”
眉茗娇：“都是为了救你，还问！”
魏缙小声道：“我又没让你救我…”
眉茗娇一个眼神扫过来，魏缙立马改口道：“是是是，都是为了救我！是我拖了您老人家后腿！那现在怎么办？没抓到他人，怎么找解药？回去怎么和昆仑仙尊解释？”
眉茗娇思索片刻，转头看向了桌旁安静坐着的男孩。
突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又涉及神魔，这男孩只有七八岁的年纪却显得异常镇定，这很不寻常。
眉茗娇走到桌旁坐下来，仔细打量了一番男孩，开口问道：“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