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朱厌冷傲的脸上神情黯然, 抓着袖袍不断地擦着手，道：
“是我，就是我, 我就是见死不救，我有何错？不要跟我讲什么冤有头债有主, 我知道那百人有些没有杀过我族人，但是他们也曾参与抓捕，他们没有人无辜！”
“我不想听什么人也有兄弟子女，他们也会为亲人死亡而悲伤这种话！他们有, 难道我们没有吗？他们为了一己私利，觊觎我族子弟内丹，有很多还在幼年便被他们生吞活剥了！他们不该死吗！？我作为它们的王, 我不该复仇吗？！”
这一番话言之凿凿，可是落在洛离耳里，只觉得十分不通。
“若你当真如此想, 为什么不早早亲自去下杀手？其实你根本不爱杀戮, 否则赤灵城为何不许任何妖杀人？你想要的只是一个公理, 但是他们不肯给你对不对？”
“对！”
朱厌霎时怒火满面，
“我早将此事禀报过昆仑司法长老，但他说天规规定各族内务昆仑不得插手。我去找师父, 他也说我只能与白氏宗主商议, 由白氏宗主来惩处真凶。可是当我到了白氏才发现, 当年杀我族人的那个白氏子弟, 他已经成了新的白氏宗主！你觉得他可能会给我公理吗？不能！”
百里归卿冷脸相对，
“那你为何没有杀白景照？”
朱厌身体微转, 双拳紧攥，几乎已紧到手心里, 但却倔犟久不开口。
其实当晚发生的事，洛离从白泽和司姚的描述里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再结合用月魂珠看到的两个狐妖的回忆，她推断出朱厌与白景照之间定有私怨。
结合白景照此前给别家修士用乌槐的事，她料想这私怨也大致如此。
果然不错。
只是百里归卿方才这一问，也是洛离这几日百思不得其解的。如此大仇他能忍着未报，究竟是…
百里归卿收了剑，复问：
“可是为了司姚？”
朱厌全身一僵，神色骤然大变，立即唤来侍卫驱逐他们，
“你们走，立刻走，回昆仑去，再不要来我妖界，也不要插手白氏任何事！”
洛离本不解为何与司姚相关，她并不知朱厌与白景照之间的私怨，所以不可能未雨绸缪阻止朱厌杀白景照。
但看朱厌如此激烈的反应，瞬间便明白了。
就是司姚，
定是司姚的性命与白景照相关！
洛离立即道：“朱厌师兄，你当真如此看重司姚师姐，便应立即与我赶去扶风！晚了，何止是百里氏全族有危险，连司姚也会有危险！”
朱厌背向他们，驳道：
“你们不过也是为了一己私利来找我帮忙，休要再说！昆仑门规一向不许插手这种外务，司姚只要不出手，白景照绝不敢杀她。”
洛离冷笑，
“看来你当真是不了解司姚师姐，难怪你们之间会是如今这样的局面。如果当年你相信她，把你的身世血仇都告诉她，你怎知她不会选择你？”
“你已经错过一次，还要再错第二次吗？我承认来找你帮忙保护百里氏一族，是我出于私心私利，但百里氏数千上万条人命，你怎能认为司姚不会插手此事？在你心里，她是如此冷心冷血之人吗！？”
“若她当真冷血无情，又岂会为了你被逐昆仑一事懊悔自责至今？你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你打着一句为她好的幌子，就可以欺骗她这么多年吗！？”
多少年了，
洛离鲜少这般动气过。
只是她这般言辞激烈，前方背向她的朱厌似乎毫不动容。
唯有身旁的百里归卿微微动了动喉，似有所感。
妖卫们已经团团围了上来，
洛离擡眸看了眼天色，缓道：
“此去扶风需半日时间，最迟明日午时，我们一定会离开，还请朱厌师兄珍重。”
***
她们此行就是为了借助朱厌之力，眼下空手离开，回去路上的气氛便有些沉闷。
路上偶有几个妖娘妖郎挑着担子兜售灵宝的，二人也毫无兴致。
来之前，洛离也曾考虑过如若无法说动朱厌，她该当如何。
诡谲如她，当然不会把全部的筹码压在朱厌一个人身上。
故而她沉郁了片刻，很快便恢复如常。
只是一旁的百里归卿，虽步伐跟着自己，却满脸都写着：我有心事。
她忍不住问：“你是担心我救不了你的族人吗？“
“师姐能将我救出，我自然相信师姐也能救得了他们，只是…”
百里归卿倏然停了脚步，缓缓问道：
“此行若朱厌与我们一同回去，他的身世必是保不住了。若师姐你是司姚，会原谅为她好的朱厌吗？”
洛离容色一怔，也停了脚步。
是啊，她未曾想到，或者说她未曾考虑这个问题。
她顿了顿，答道：
“我不认为这是眼下需要考虑的重点。”
百里归卿冷了嗓音，
“那在师姐眼中究竟什么才重要呢？师姐这样世间罕有的才智，留在这儿为了一些不相干的凡人奔波，不觉得太屈才了吗？”
“还是…其实师姐另有所图呢？”
洛离嗤笑，
“我向来只知道杀人需要理由，竟不知救人居然也需要。况且若是我连不相干的凡人都救不了，我也配称作什么世间罕有的才智吗？”
百里归卿侧眸紧盯着她，
“师姐既然说杀人需要有理由，那我想问师姐为何不杀粉狐？”
洛离顿了顿，“你都知道了？”
百里归卿道：“昨日她在将醒之际，我看到了些她的回忆，那百馀人是被她放出的妖雾化了骨的，我想师姐也早就猜到了吧。”
洛离：“我并非不肯杀她，只是之前我们需要借用她们身体来这，所以…”
“那现在呢？”
百里归卿蓦地打断洛离，擡手指向西侧前方，
“师姐要杀吗？”
洛离擡眼一看，不远处粉狐狸踉踉跄跄地从客栈里跑了出来，慌不择路地逃命，拿刀追着她砍的，正是前日被百里归卿迷晕的狼妖！
狼妖手持利刃左劈右砍，但没有一刀砍实了，他气得大骂：“好你个狐狸精，竟敢跟老子玩阴的！”
粉狐狸边跑边抹眼泪，
“你说什么啊，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狼妖怒道：“昨日不是你非要跟老子睡的吗！老子裤子都脱了，你给老子迷晕自己跑了，害得老子被众兄弟嘲笑，老子今天必须办了你！”
粉狐狸手脚酸软，她也不记得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一醒过来就见到这个猥琐狼妖企图对她不轨，
她推开狼妖跑出屋，竟发现自己到了赤灵城，姐姐也不见了踪影。
她急得直哭，可是她打不过狼妖，只能拼命跑路。
“我真的不认识你，你一定是认错人了，狼大哥你放过我吧，我要去找我姐姐。”
狼妖道：“你姐姐？等我抓到你们，老子一起办了！”
看着娇娇俏俏的粉狐狸哭得梨花带雨，洛离心里很难将她与凶手联系起来。
洛离垂下眸，指尖微微有些冰凉。
她不认为自己有审判和随意夺人性命的权力，但是她又早在千年前便下定决心，不再照拂一人。
她紧紧掐着自己，提醒自己冷静，绝不可以多事。这世间不平事太多了，如若她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用月魂珠，她的身份便再也瞒不住了。
可是她听着粉狐狸呜咽绝望的求救声，竟没由来的浑身发冷，颤抖。
她一下子想到千年前，
如果那天也有人听到她的求救，如果那时也有人肯帮她一把。
洛离突然没能再控制住自己，擡手伸向怀里，取出月魂珠。
粉狐狸是她带来的，即便是她应该受罚，这罚也不该是让她被狼妖玷污。
但她的手贴到衣口的一瞬间，
身旁突然风向急变，
百里归卿修长又分t明的指节落下，轻轻压住她的手，转身提剑迎了上去。
夕阳下，那柄剑一挥一抵皆是潇洒肆意，掠过自己时卷起微风，显得纯白纱袍下的身形格外飘逸灵动。
他入了阵，腕中剑起轻灵，如银龙丶如流云丶如疾风。
她一时竟有些乱了心志，她这样算计利用如此清朗的少年，会否太过分了些。
狼妖见他是男子，只道是与自己争风吃醋的，虽仅用剑术未用妖法，下手时额外加了三分凶狠，
但仍久攻不胜。
洛离回过神，不由得暗叹，
有些人果然生来便注定了仙途无量，虽然百里归卿进步神速有白泽的助益，但换了旁人，在法力极少的情况下想仅以剑术压制狼妖，那也是极难的。
妖族向来热爱打斗，今见百里归卿已人族之身能与城门守将狼妖斗上百馀回合，不由得纷纷放下手中营生过来围观，更有甚者还当面点评两句：
“少年勇气可嘉，但狼兄可不是普通小妖，肯定敌不过他的。”
“我看倒也不见得，你也不是没去过人界，有几个生得如这位哥哥这般好看的？我猜他定是仙人，隐瞒身份而已。”
“仙人怎么可能不会仙法呢？拆了这许多招，也没见唤个风唤个雨的啊！”
这边人潮热议，那边缠斗不休。
狼妖回首横扫一道，百里归卿立时借剑气纵身向后飞跃，脚尖点地时借力升空，擡手使出纵横剑气一道，迎面劈向狼妖，然后一袭白袍借风之力远遁，单足落在侧方塔尖之上。
狼妖竭力以内功挡下了这一招剑气，但仍被横扫倒退了几步，心里微惊，眼前少年剑法如此潇洒飘逸，却是从未见过的路数，恐怕来历不简单。
但要胜他也不难，他既不用仙法，那必是法力不足，
如此一想，当即决定放弃剑术，改以法力取胜，立时收回佩剑，急速施咒，化成一道喷火妖狼向他扑去！
洛离不由得心头一紧，
不好，百里归卿受镇魂钉所限，他不会任何法术，绝对无法敌过狼妖赤火咒！
但百里归卿纹丝不动，只在狼妖几近扑倒他的时候淡淡道了句：
“别忘了，这是赤灵城。”
狼妖蓦地一怔，一张妖脸气得扭曲割裂，忍了又忍，一开口却少了三分气势：“你…你给我等着！休要让我在别的地方遇见你们！我早晚杀了你们！！”
说完，嗖地一下逃走了。
洛离自嘲地摇了摇头，
方才还以为他胆量过人，原来只是依凭着赤灵城规才敢如此出头冒尖。
不过倒也不失有些急智。
方才他若是由她出手，那她与狼妖必有一伤或一死，而他出手，反倒定然无碍了。
便是狼妖收不住妖力，周围围观的群妖也定会阻拦。
不过他一去，倒是有人得意的很。
众目睽睽之下，百里归卿自塔尖飘然而落，转腕收了剑气，飘扬的衣袂灵动又随性。
他于逆光之中向她走来，嘴角浅浅的笑意满是藏不住的少年恣意。
微微躬身，含笑看着洛离：“我帮师姐驱了妖，师姐有没有什么奖赏呀？”
洛离叹息摇头，这种时候，他倒是轻松得很。
但身旁九霜突觉二人话头不对，蓦地变了脸色，松开环抱着洛离的双手，退到几步之外。
“你不是我姐姐？那你是谁，你对我姐姐做了什么？！”
围观的妖众越来越多，此处不宜久留。
洛离凝眸看了她一眼，道：
“若是你不想她有事，就随我进来。”
九霜迟疑了片刻，虽然姐姐的身体被人借舍，但方才少年确实救了自己，想来未必便是敌人。
凉且她也别无选择。
当下客栈内客人不多，猫老板不在前堂，老板娘正闲靠在柜上看画本，见到洛离她们两个狐狸精回来，还带个男人，满脸都是“她懂”这般神情，倒也多问什么。
洛离推开房门，见屋里一片狼籍，显然是方才九霜与狼妖斗法所致。
九霜很快追进屋，问道：“你究竟要把我姐姐怎么样？”
洛离找了个干净椅子坐下，反问道：“你们杀人毁尸，你说我要将你们怎么样？”
九霜忙解释道：“不是的，我姐姐没有杀人，那都是我杀的！”
洛离：“你？难道你与白氏也有仇怨？”
九霜低下头，长长的粉尾拖着地，将自己身体围起，一副自卫的状态，低低地问她：
“若是我说了，你能放过我姐姐吗？”
洛离顿了顿，
“绿狐这个身体受了白氏剑光阵重创，又没有及时医治，我若离开，她恐怕也没有多少日子可活。”
九霜大惊：“白氏剑光阵？是白景照吗？他为什么伤我姐姐？！”
洛离与百里归卿对视一眼，
皆知她这是受忘魂术影响，忘了这几日发生的事了。
百里归卿：“他是人，你们是妖，他要收妖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九霜眉头紧蹙，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这才察觉到自己手臂上也有一道伤，不解道：
“那我的伤也是他们害的吗？我受伤了所以才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吗？是你们救了我和姐姐吗？”
洛离坦言相告：“我只是负责收了你们的妖体保存起来，准备带回昆仑处置。”
九霜急忙拉着洛离袖子哭求道：“不行，我姐姐伤得这么严重，不治伤就带她回昆仑，她会死的！她一切都是为了我，你们要抓就抓我，放了我姐姐！”
洛离双手扶她起来，淡道：“我对你们没那么大兴趣，不过我们可以做个交易，若你将白氏百馀人之死的真相告诉我，我或许可以救你姐姐不死。”
九霜一抹泪，急急向她确认：“你此言当真？”
百里归卿紧了下眉，
“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