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粉狐狸”一双无辜眼眨了眨, 慢慢直起身，垂眸叹气道：“看来师姐不喜欢我这个样子，要不我还是换回自己的身体吧。”
说着, 立时打开通灵袋，当真要将自己真身换出来。
洛离忙去阻拦, 手无意间压在他的“狐爪”上，两个人对视一愣，都觉身体里的真气翻涌起来。
临行前白泽曾叮嘱过，借舍一术, 最怕便是心情剧烈变化，这极易被原主魂魄夺回身体控制权，而那时他们的魂便无法再自行离开了。
于是洛离只得温言劝道：“不必换, 粉嫩少女小狐狸，可爱得很。”
百里归卿悄悄弯了弯嘴角，
“师姐早说嘛, 那作为奖励, 我把狼妖内丹取来给师姐增进修为可好？方才用白泽给的定身符困住了他, 眼下想取丹容易得很。”
内丹？
狼妖虽然多凶狠，但这只狼妖安守在妖界，洛离并未见到他有吃人诛仙, 便道：
“妖族地气不如天界, 修行本就不易, 怎可为一己私欲随意毁人内丹？”
百里归卿蓦地一愣,
“你怜惜一个妖？他可是妖。”
初次见面时，她看向自己时眼里的杀意都漫出来了, 他只道她这些年终于学会狠辣了，可难道这狠辣只是对他一个人的吗？！
洛离蹙眉, 冷言反问他道：
“妖怎么了？这里的妖安守在自己的城里，未曾去人界作恶，难道就因为自己凭空想当然的想法，就可以随意将其诛杀吗？”
“别跟我说因为他方才轻薄你，外面黑袍青莲纹的妖你也看到了，狼妖若该受什么处罚自有他们定，你凭什么擅自作主要夺他丹，是不是太毒辣了些！”
百里归卿忽而脸色一沉。
明明是为了她好，她为个狼妖吼自己。
方才言笑欢乐的粉狐狸突然情绪低落了下来，长长的粉尾垂在地上，尾尖白毛都沾上了灰，透着怨气。
屋外适时响起了几声蛙叫。
静得能听到蛙声，夜色已然深了。
洛离别过头，自己也意识到方才音量有些大了，便转言起身道：“不早了，去寻个店住下来吧。”
她走在先，身后跟着个走路拖音的小狐狸。
只是听着那愈来愈沉的气息声响，她后知后觉地自责起来。
他又不是云凌，自己总将云凌那一套假想在他身上。
况且他现在是个凡人，不比她是身份中立的灵族，整个人界大半对妖都有敌意，也不至于是天性毒辣。
***
夜深了，洛离寻了许久，总算找到一家还开着的店，
洛离便向妖猫老板要了两间房，并要些热t茶饭，从身上取出些灵石递过去，
但猫老板却只收了一半，道：
“猫爷咱不是那欺负小姑娘的人，你们两个看着不像是本地的，啊也对，本地的两个姑娘来住店干什么哈哈哈！小姑娘出门在外不容易，你们俩住一间就行了，浪费那么多灵石干什么！”
二狐脸色“唰”地一红。
洛离忙将灵石都塞过去，“猫大哥，我是九尾狐呢，我自己尾巴就能占一张床，睡不下，你再给他开一间啊！”
猫老板打定了主意，两个单身狐狸分开住多危险，自己可是能未雨绸缪英雄救美的大英雄！他擡起长尾巴“嗖”地一下打在绿狐狸手上，拒绝她再给自己灵石，还道：
“什么睡不下，你尾巴那么多，让她躺你尾巴上不就行了？俺们猫睡觉的时候都是挤一起的，这叫热闹，有人情味！别说了赶紧去，大半夜的，猫爷给你们找点东西吃还得睡觉呢！还真以为猫爷我是夜猫子呀！？”
猫老板可真是身法极其矫健，一边说一边关店，最后一个字音刚刚说完时，猫影已经出现在后院的厨房中了。
洛离顿时恨不得回昆仑抓住陆吾审问一下，它们猫族天生都这么…
“热心”的吗？！
门牌和钥匙静静躺在台子上，若是它们也有灵，恐怕会被这二狐心声笑死。
绿狐狸扭着个脸，
“他不说话，是还气我方才骂他吧？刚骂完他就赶他出去睡，是不是不太好？”
粉狐狸看着厨房，
“这猫看起来不太靠谱，这么晚还开店可见生意不好，他做的东西能不能吃啊…”
绿狐狸慢慢转头，
“要不…先道歉，再赶他出去？啊这和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有什么区别，自己平生最讨厌这样的人了，本来他也不是自己开口要来妖界的，自己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粉狐狸摸了摸桌子上的灰，
“猫不是最爱干净的动物吗？这猫是假猫？来害阿离的？无妨，等会儿看看它端来的吃食是不是鱼和老鼠就知道了。不对啊，要真是老鼠可怎么吃啊！？”
两狐磨蹭了许久，谁也没动，谁也没吭声。
少顷，后院厨房小屋子里传来一阵颠勺的声音。
二人突然同时松了口气，异口同声道：
“要不…”
百里归卿顿了顿，“师姐先说。”
洛离从台面上拿过门牌和钥匙，低头压着声道：“睡就睡吧，回房。”
说罢，转身就向二楼走，但听到身后没有粉狐狸脚步声，回头看他还站在那，面色凝重地盯着厨房方向看。
洛离心内的一股火“腾”地窜了上来，一把将包袱甩到他身上，“我都愿意了，你还为难？”
百里归卿神情微懵，“我不放心啊…”
洛离气得薅了一把他的尾巴，
“谁还能把你怎么样不成！我们现在都是女狐狸！”
百里归卿：“所以才要当心啊。”
洛离这次真是气大了，一把松开粉尾巴，怒道：“你有的我都有，我有的你没有，需要当心什么啊？！”
百里归卿：“师姐真的要我说？不怕我说完恶心的吃不下饭？”
洛离：“说！”
百里归卿：“那我真说了啊，说完你可不要怪我影响了你心情，不许骂我！”
洛离：“行了行了，你不放心就一起说！”
百里归卿懵然点了点头，阿离也想到了的话，可能现在的她不害怕了吧？
于是二人异口不同声道：
“老鼠…”
“灵修…”
………………
“灵修？！”
“老鼠？老鼠啊啊啊啊！！！！！！！！”
洛离活到现在，大灾大难经历得数不胜数，
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唯一致命的弱点就是怕老鼠。
她从小住的地方便四处漏风，当然也四处漏老鼠，加上她总吃剩饭剩菜，自然更被它们惦记，她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老鼠！
这种刻骨铭心的恐惧已经形成了身体记忆，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乱窜乱跑，一个不稳被桌腿绊倒，摔到了百里归卿怀里。
百里归卿不怀好意地擡手挡住嘴角的笑意，轻拍着她背安抚道：“没有老鼠，没有老鼠…”
洛离慢慢从他怀里露出一只眼睛，仔细打量着整个大堂，声音都有些抖：
“真…真的没有老鼠吗？”
百里归卿叹气：“真的没有老鼠，只有一只会平地摔倒的丑狐狸…”
洛离回过神，正了音色，一把将他推开，
“你说谁是丑狐狸！谁平地摔！还不是你突然说老鼠，我才…”
百里归卿一脸无辜：“可是我刚才问过师姐，是你要我说的啊。我还没问师姐灵修是怎么回事呢，师姐倒先怪我了。”
这里是洛离理亏，她忙别过头去，
“那还不是你磨蹭着不肯回房，我以为你担心我对你…我一时气了所以才…”
“啊—”
百里归卿叹了叹气，故意拖了个长音，在她耳畔轻轻惆怅道：
“原来…只是这样啊…”
洛离脸更红了，
“不然你以为怎样？这不是很正常的想法吗！倒是你奇怪得很，莫名其妙在这盯着厨房看，还乱说什么老鼠，都怪你！”
百里归卿皱了皱眉，
“我只是担心师姐的晚饭欸，你最讨厌老鼠了，让猫妖来张罗吃食，你不担心他端来一盘炭烤小鼠吗？”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啊啊啊啊！我不要再听见一个鼠字！！！不要再看见任何一只老鼠！！”
洛离气得捂起耳朵大喊。
百里归卿脸一怔，见她是真生气了，连忙高高竖起粉狐狸尾巴蹭她衣角，轻轻安抚，
“好好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说了再也不说了，以后我们再也不见任何一只老…”
话音未落，
楼上突然走下来一个身穿灰袍，两耳浑圆硕大的壮硕女妖。
女妖两眼冒光盯着他们，脸上由岁月留下的褶子上隐约透着敌意，
“怎么，你们对老鼠很有意见吗？”
两狐狸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一楼，从她们身边走过，坐到大堂掌柜席上，
一条长长的，溜滑的，灰色的，带毛的…
尾巴，伸了过来！！！
下一刻，
百里归卿几乎是可以预见地，又被某人扑了个满怀。
他掩了掩嘴角的笑意，安抚着怀里吓得直抖的小狐狸，耐着性子向账台里的鼠妖解释道：
“也不是有意见，只是我姐姐对吃食挑剔得很，你也知道狐狸一向是爱吃老鼠的，方才她只是闻了厨房那边的味道不太好，怕是掌柜的将老鼠炒焦了呢。”
鼠妖果然拍案而起，怒斥道：“他敢！有我在，谁也不行在我店里吃一只老鼠！”
百里归卿看了眼厨房，想起方才那猫大哥精瘦的模样，作为一只橘色的猫来说实不应当。
但看回眼前这个膘肥体壮的鼠老板娘，好像一切又说得通了。
怀里的绿狐狸闷在他怀里还在一抽一抽的发抖，他拿回方才掉落的门牌与钥匙，向鼠妖道了句：
“如此，那我便放心了。”
转身，抱着绿狐狸往二楼走去。
开了门，将行装放在桌上，身上这只挂件儿还没下来。
百里归卿叹了叹气，
“师姐方才不是很讨厌我的吗？”
洛离唰地一下从那些幼年时的阴影记忆里清醒过来，一把推开他，
“不许把今天的事说出去！”
百里归卿：……
阿离，变脸真快呢…
方才她们一番吵嚷仿佛惊到了厨房里的猫老板，他紧赶着端出几个菜送来二楼，道：
“狐大妹子，狐二妹子，没吓到你们俩吧，我家这婆娘啥都好就是声大，您二位别见怪！其实你俩是狐狸，她才怕得很呢！”
百里归卿接过菜盘，道：
“无碍，不必担心。”
猫老板笑了：
“不担心不担心，咱们赤灵城这个地界，无论是她吃你们，还是你们吃她，那都是不可能的！”
洛离蓦地回眸看向他问道：“为何？”
猫老板道：“那这话可就长了，咱们赤灵王他…”
“咕噜咕噜”
她与猫老板的肚子突然一起叫了起来。
洛离低下头，有些难为情，心怪道都是这菜香勾的，她冷静自持的形象全没了。
只是她看百里归卿倒没事，想是他从前在白府做彘奴时饿习惯了。
猫大哥倒是不见外地走到她们身边坐下，道：“这也没外人，那这顿饭就当大哥请你俩的，你俩吃！别客气！”
说着，伸手撕下了烧鸡最肥的一只鸡腿塞进嘴，
“香！真香！别客气啊！”
“要不我跟你们说咱们赤灵王好呢，以前哪能天天吃上这么多肉！t人都说咱们妖精坏，那咱不也是为一口吃的吗？他们人天天饿肚子的时候，没上山打过刚有灵没化形的妖啊？凭什么说咱们坏，你们说是不是！”
洛离与百里归卿微微沉默，点了点头。
猫老板仿佛找到了灵魂忘年交，一把子打开了话匣，道：“我就说与你们有缘呢！一看咱就能聊一起去！我跟你们说就在我老家那边，就奉天再往东北走一走，那人妖关系老融洽了我跟你们说，我铁瓷黄鼠狼，那在俺们那出门都横着走，人人都叫大仙！还有…啊对你们俩，对啊你们俩也是大仙啊！什么妖不妖的，我们保护他们，他们也保护我们，相处老好了，可好玩了，有机会我领你们俩去…”
百里归卿抑了抑声，淡淡打断问道：
“方才你说赤灵王…他怎么了？”
但洛离却擡手示意他不要打断，聚精会神地听着猫妖讲他那些见闻。
少顷，更是亲自斟酒，与猫老板聊了起来。
百里归卿忽然心口有些发闷，几杯酒下肚，听着那一个狐狸一个猫认认真真丶掏心掏肺地说起了往事。
不过洛离倒没多说什么，猫老板实在是个敞亮的，恨不得将自己前生后世都倒给这忘年交听。
百里归卿听着他说自己少年时多么多么英武不凡，法力无边，深深怀疑这是酒的功劳。
洛离倒是既感且佩，还问：“那你怎么就离了老家，跑来这么远的赤灵城了呢？”
猫老板显然被问起了伤心事，一杯酒一抹泪儿地说道：
“我当年在我老家，那可是最会捞鱼的俊猫，在街上一走，从人到猫有几个不喜欢我的？可是后来先天帝心血来潮搞个历法叫生肖，有十二个，我代表我们猫族去。”
“偏偏就在南天门不远处，我一个鼠朋友拦着我说是第二天，拉我去陪他喝酒。等我酒醒的时候，宴会已经结束了，他偷了我的请帖去了宴席！鼠选上了猫没选上，这对俺们族是奇耻大辱，所以族长就下令以后逢鼠必吃！两个族越闹越大，后来闹得实在不可开交，天界便出面让我们握手言和，但口说无凭，两族必须各自拿出诚意…”
洛离忍不住打断道：“该不会…让你们成亲吧？”
猫老板一把拍上她的后背，惊道：“你咋知道？要不咱老话都说狐狸精狐狸精呢，你们真聪明啊！她们族咋选的我不知道，我们族…那还用说吗？”
“祸是我闯的，就得我来弥补！要不能叫男人吗，你说是不是！？”
说罢，另一只手拍上了百里归卿后背。
洛离眼角馀光扫到他整个身体一滞，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猫老板见她二人没吭声，叹了口气，道：“哥今天遇见你们俩也是真开心，这十里八村的妖哪个没被我家这婆娘吼过？她爹是鼠王，我又能说啥？”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妹子，我这婆娘待我也是极好！孩子她生，饭食她做，我孤身一个从老家来到这，啥也没有，这么大个店都是她陪着我一点点操持起来的。我也不会做生意，一天天只爱舞刀弄枪的，除了偶尔偷吃只小耗子，她一句也没骂过我…呜呜呜，当时成亲时她也是鼠族最漂亮的，现在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没本事，唉…”
“想想要是没了她啊，我还真不知道咋活…”
猫老板说着说着又一巴掌拍上了百里归卿的背，哀声大哭了起来。
百里归卿一直尽力模仿着的粉狐狸娇俏脸，“唰”地一下冷了下来。
酒桌上两只狐妖面面相觑，心里各自打起了不同的鼓。
本来要跟他套些赤灵王的事，可眼下这情况…
“嘭！”
就在这极尴尬的时候，屋门被大力推开了，鼠老板娘大步流星地走进屋，一手拎起猫老板，边呵斥便往外走，
“要不是你最后这两句话还算有良心，我看你别想看见明天的太阳！你还敢吃老鼠，你给我老老实实招来，什么时候在哪里偷吃了几只！！”
猫老板缩着脖子，趁鼠精不注意，回头向她们俩拱了拱手，哎呦一声叫痛，求着鼠娘子原谅，去了。
屋里突然只剩下两只狐妖，
格外安静。
洛离定定满饮下一口酒，道：“方才狼妖的事是我语气不好，为表歉意，你睡床上我睡地上。”
百里归卿：“师姐方才不是说，都是女子，无碍吗？”
洛离撇过头，馀光看见长长的毛茸茸的粉尾又不自觉地扫了过来，冷道：
“收起你的尾巴，招摇得很。”
百里归卿：“这两个狐妖的肉身被保存得很好，我以为师姐喜欢呢。”
洛离：“我便是喜欢，这尾巴也是狐狸的东西不是你的，别人的东西你用着这么得心应手吗？”
话一出口，洛离便有些后悔。
她已经想通了在完成所愿之前平和待他，可总是三言两语被他勾得气恼。
百里归卿倒也未怪，只微顿了顿，缓缓垂眸看了眼桌上已凉透的菜馔，淡淡问了句：
“从相识以来，我一直视师姐为再造恩人，但不知为何，师姐对我却似有夙世仇怨一般。倘若师姐待人之道本就如此，倒也寻常。可我观师姐数日来行事，竟是唯待我不同，莫非…”
“师姐是把我当作旁的什么人了吗？”
洛离霎时间脸色一僵，久远的记忆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已经被剖出九魂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一个不稳，手中的酒杯便“当啷”一声砸在了地上。
洛离缓缓擡眸，
正对上的双眼，全然不见一丝粉狐狸肉身该有的娇媚俏皮，竟如寒冬幽潭一般深不见底。
这少年绝不是普通彘奴，恐怕…他的身份来历比云凌还要复杂惊人。
洛离张了张口，
可一双唇却似摆设一样挪动不得。
她要如何开口？前尘往事一夕之间可以同他说完吗？她又能信他吗？
不行。
但面前的他紧盯着自己，好似一定要从她身上挖到答案。
良久，洛离漠然叹了叹气，起身，向外走去。
窗外皓月当空，繁星满天，她何苦在这一方狭地与他纠缠。
但身后突然传来嘶哑一声微哼，
洛离下意识回头，
百里归卿半跪在地上，鲜血顺着手上四五道伤口汨汨溜下来，滴答滴答敲在地上。
月光顺着窗户洒进来，落在他的背上，落在粉狐狸真身突然冒出来的毛茸耳朵上。
他紧着眉，双眼深深弯起，瞳色也逐渐殷红了起来。
但二人对视了片刻，他只微微蹙着眉，哑声诉了一声：“师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