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章
百里归卿放下盘盏, 缓缓开口道:“婆婆有所不知,我的妻子…她自幼孤苦,从小连一顿饱饭丶一件属于自己的衣裳都没有, 她一个人靠吃野果和馊饭长大,长到亭亭玉立的年纪, 又被族人发现血有美容养颜的奇效,时常逼着她割肉放血。”
“她一个孤女在那种环境长大,却从没起过一点害人之心,乞丐把仅剩的包子给她吃, 她就愿意和乞丐义结金兰。别人举手之劳帮她找了个去处,她便十倍百倍的努力,什么都逼着自己做到最好, 生怕自己对别人没有价值,会被人嫌弃。”
“这么多年,无论对谁, 她永远那样坦诚大方。很多事情, 无论该不该由她承担, 她都从来没有畏惧退缩过。她就像一个沙漠里的小树苗,虽然生长在贫瘠的沙地里,但只要给她一点阳光和水源, 她就会拼命地向上生长, 长成参天大树, 用她茂盛的枝叶为每一个来往的旅人遮阳避雨, 哪怕自己浑身都湿透了,她也甘之如饴。”
“这样好的大树,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偏偏就是有人不喜欢。”
“许多年来,沙漠里一直人烟稀少, 突然有一天县令在这修了路,周围的富商认为在这里开茶寮定然大有赚头,于是富商为了逼迫所有的旅客只能在自己这落脚,就找人连根砍掉了大树。”
婆婆十分气恼地道:“这富商太坏了!为了自己赚钱,一点活路都不给别人!”
百里归卿神情苦闷,眉头紧锁。
婆婆又问:“那后来呢?”
百里归卿沉默了片刻,缓道:“后来富商告诉人们,说那棵树的枝叶有毒,渐渐的,便再没有人敢靠近那棵树了。”
“其实如果她是一株柔弱的花草,那么她只要稍微掉一两个花骨朵,便会有许多人心疼她丶帮助她,也不会因为花开的茂盛而被人连根除掉。”
“可她偏偏要做那为人遮风挡雨的大树,世人一贯认为她坚韧,哪怕靠着她,也都习惯性地忽略掉她的感受,很少有人发现她也怕风雪丶怕雷雨丶怕虫蛀…”
“婆婆,如果在这个世上连我也放弃了,恐怕便再没有人会记得当初那棵树了。”
老婆婆听得入神,饱经风霜的眼神里渐渐晕出了一些水汽,混着雨水落了下来。
半晌,老婆婆转过身用袖子擦了擦眼,笑叹着说道:“哥儿,下雨了,树的根有雨记挂着,肯定还能长回参天大树的!”
中洲沙湾镇的夜空乌云遮月,雨声淅沥,百里归卿静静在雨中站了许久许久。
这么多年,他从未和人说过这些话。曾经有人劝他,若肯将心事多多说与人听,久而久之自然便淡忘了。
时至今日,他发现这是错的。
有些事情它早早就在你的心里扎了根,多年来陪着你一路同行,它就是你,而人永远不能失去的…就是你自己。
***
鬼道。
这一次年七月初六,梅厌天来鬼道,带来了一件衣裳。
将衣裳展开挂在一旁,梅厌天仔细打量了一番,回身向洛离笑道:“你一定猜不到这是谁送你的礼物。”
“好了,不惹你生气,我告诉你。”
“还记得白颂吗?当年在人间昭王府时,你收他做了心腹。这几百年里,他用你教给他的修炼之法,逐渐修至金丹。这些年他一直在寻你,这次偶然得见,他托我将这件衣裳送给你。”
“可惜这是冬季的大氅,鬼道不会下雪。”
“若是当年我答应与你结双生契,或许…如今这件衣裳,你便可以亲自试一试了。”
梅厌天想起她当年在人间时很喜欢首饰衣衫,便施法将这大氅替她穿上。
静静地凝视着洛离许久,梅厌天又施法将大氅取了下来,她身上仍旧穿着那身喜服。
他忍不住问:“这件喜服和这件大氅,你更喜欢哪件呢?”
“我记得当年你第一次穿上它,是瑶女宴那晚,你穿着它跳舞,很开心。”
“我以前…是不是对你很凶?所以你后来再也没穿过这件衣裳。”
“以后每年上巳节,我都陪你去选衣裳。”
“这几百年来,达里城郊山顶那里的幻菇长得愈发好了,不过你放心,我设了结界,不会被人误食的。”
“我倒是偶尔会去摘一些,不过效力太短了。”
“深海新建的龙宫已经修好了,只是那里阳光难至…没关系,我可以每日都陪你来陆上。虽然江氏的包子没了,但还有竹叶青丶炙豆腐丶干焙洋芋丝,想来你也离不了这些。”
梅厌天坐在床畔,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洛离,陪她说话,眸中眼波流转,轻柔温善。
忽然,梅厌天没由来地感到心口一阵急痛,他捂着心口想要站起来,浑身的力气却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干了。他挡在洛离的身前,疼得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珠直往外冒。
这种感觉…
梅厌天眼神一怔,他忽然想起了阿离殒身那天,这是逆鳞传回来的疼痛!
他蓦地回头看向洛离,难道她的胎光回来了?
一定是她的胎光回来了!否则她的胎光感受不到□□的疼痛,逆鳞又怎么可能传给他一模一样的痛感呢?!
梅厌天无视急痛,俯身握住洛离的手,努力地将自己的法力渡给她,可是她的身体还是一如往常的冰冷,无论他尝试几次,都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
渐渐地,逆鳞传回来的疼痛停了,梅厌天终于失望地倒在了床沿上。
然而就在此刻,屋门突然被一阵急风顶开,梅厌天挥手欲加重此地结界,法力却竟被弹了回来!
他反手唤出银羽乾坤枪,柳如年急忙向他喊道:“别别别,都是自己人!”
说着,柳如年带着一身穿黑色纱袍的蒙面男子走了进来。
梅厌天擡眸盯了那男子片刻,冷道:“云凌,你还敢来!”
柳如年微惊:“你你你你怎么知道是他?!他不是蒙着面吗?”
百里归卿擡眸迎上他的目光,亦道:“好久不见。”
梅厌天身后法力极速波动,柳如年见状忙挡在二人中间说道:“别别别,你们俩先别说话,先听我说!”
柳如年按着梅厌天的枪头,解释道:“你别生我气,我带他来是有原因的!第一,当年天界那些事都是东林帝君谋划的,否则云凌现在应该是天帝,绝非这幅模样。你当年没有杀他,应该也是知道云凌没有杀洛离的理由吧?”
“第二,当年他没有保护好洛离是事实,但你送了三千龙卫军给洛离,一样也没保护好她,所以这一点你们俩扯平了!”
“第三,这些年我一直与云凌有联系,他也确实一直在想方设法救洛离,你若还当我是朋友,就信他这一次让他救洛离,我为他做保!”
说罢,柳如年又向云凌道:“云凌,哦不,现在我们应该叫你百里归卿,你不能因为t这些年龙主一直陪在洛离身边就生气,如果没有他,洛离的真身早就腐化掉了!我之所以允许她留在这里,隐瞒她的消息,也全都是因为我与龙主乃刎颈之交,看他的面子!至于洛离应该由谁带走,我想你们俩谁都别争,应该让她自己选!”
一番话毕,梅厌天只冷冷回了句:“瞒了我这么多年,柳如年,你好得很。”
柳如年讪讪道:“我…我也不是有意瞒你,实在是有些事只能百里归卿去做。哎呀,归根到底,你们谁做不一样?不都是为了救洛离吗?”
梅厌天与百里归卿对视良久,一言不发,谁也不肯退让。
柳如年只得又道:“龙主,左右现在洛离的胎光已经回体了,五百年了欸,你难道不想快些让她醒过来吗?”
梅厌天眼神一亮,胎光回体?难道他刚才感受到的那阵疼痛真的是…
柳如年:“我说你们俩倒是互相说句话呀?非得我这个局外人在这解释吗?”
“行行行,我说我说,但你俩可千万别在我这动手!我提醒你们,万一闹大了走漏了消息,天界那边会做什么反应还不一定,到时候害了洛离可不怪我!”
柳如年看了一眼洛离,回过头,同梅厌天说道:“看你额上的汗,想来你那逆鳞已经告诉了你发生了什么事,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云凌用了上古禁术,已经将洛离破碎的胎光重新聚齐,方才在外面已经起摄魂阵将胎光引回了她的体内,所以现在只要治好了她的灵体,她就能醒了!”
梅厌天眼睛盯着百里归卿,话却问柳如年:“如何治?”
柳如年:“洛离死前被无数细小的金针封住了经脉,所以无论怎么输法力,都没有办法进入她的体内。为今之计,只有让最擅长金术的云凌,噢不,百里归卿,让他施法将所有的金针引出来,然后再由你借逆鳞渡灵力给洛离,这样最温和,不会伤到她。”
梅厌天有些迟疑,“如此便可?”
百里归卿:“渡过法力之后,我要带她回月洲。”
梅厌天眼神轻侧,冷笑道:“只是取出金针,你以为我非你不可吗?”
百里归卿:“若龙主得闲,可一同前往。”
两人之间的气氛再次诡异起来,柳如年忍不住插嘴道:“我说你们两个就不能暂且将之前的事放下吗?魔尊,你明明心里很感激龙主为洛离做的一切,为什么不肯说?梅厌天,你为了洛离也根本不可能杀他,为什么不能让一步?我知道你不放心洛离去月洲,但这是有原因的!我们都知道洛离的真身是凤凰草,凤凰草有强大的自愈功能,所以之前那么多次她都能自救,但是这次不同,她魂魄离体那么久等同于已经死了,即便是你们拔了金针丶渡灵力给她,她的灵根已经断了,也只能是个寿命不长的凡人!想要彻底让她恢复如初,必须送她回月洲,回她生长的地方,只有那里的灵气才能让她重塑灵根!”
然而即便他如此说,梅厌天和百里归卿还是无人肯让步。
半晌,柳如年实在无法,只能一把摘下百里归卿的面罩,赫然露出他遭反噬而布满疤痕的左脸,向梅厌天道:
“这下你总信他了吧!”
梅厌天蓦地一怔,少顷,收了银羽乾坤枪。
像他们这样的高等仙族,无需过多的话来解释。梅厌天只看一眼,便知百里归卿脸上那些蜿蜒的伤痕定然是被古怪法术反噬造成的。而三界难寻敌手的他为何会用这种法术…梅厌天想起洛离方才归体的胎光,很快便明白了。
百里归卿对柳如年的无礼举动也未介怀,见梅厌天收了枪,只淡淡道:“这幅模样,有些失礼了。”
梅厌天敛回眼神,眉头紧了紧,缓问柳如年道:“你可有法医治?”
柳如年低下头,面露难色。
如果他要是有办法医治,当年这个救洛离的大功劳,他怎么可能冒着被梅厌天讨厌的风险,让给百里归卿呢?
百里归卿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如果龙主不介意,我想现在就取出阿离身上的金针。”
梅厌天没说话,侧过眸,向外走了几步,算是默许。
百里归卿上前,甫一低眸,五百年日日夜夜一直不断出现在他脑海中的那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他面前,他突然便忍不住了,斗大的泪水蓦地从眼角流下,心中万种苦楚,几乎就要把他冲垮。
这些年,无论他有多么思念她,他从不敢来看她一眼。有一次他实在忍受不住,来到鬼道,也只是隔着屋子在外坐了一夜。
他从未对任何人解释过原因,但他心里知道,他并非近乡情怯,而是怕阿离不愿意见到他。无论真相为何,在她的眼中,就是他杀了她的母亲丶逼得她跳下诛仙台。
其实他真的很羡慕梅厌天,他给她的偏爱从没有一丝犹豫,他对她的感情更没有半分隐瞒,他可以坦然地陪在她身边,他知道她希望他陪在她身边。
百里归卿强迫自己从情绪中抽离出来,轻轻地将封着阿离灵脉的金针全部抽出,然后转身退出屋外,交给梅厌天。
不多时,梅厌天将封在洛离身上的龙鳞取了,将灵力一点一点输进她的体内,果然开始流转起来。
但是洛离已经沉睡了太久,尽管梅厌天输了许多许多灵力给她,她还是毫无醒来的迹象。
柳如年便劝道:“本来天门关那日她也受了重伤,不是拔了金针丶魂魄归体就行了,救她也非一朝一夕之功,你别着急。”
梅厌天微微颔首,看百里归卿道:“此去月洲,你可知何处最适宜她养身?”
百里归卿:“只要是月洲,有水即可。”
梅厌天顿了片刻,道:“立刻啓程。”
柳如年一早命人备了仙船,舱内所有东西一应俱全,百里归卿和梅厌天带着洛离乘仙船离开,直奔月洲。
时光荏苒,洛离也未想到她再踏上这片土地,竟然是被地洲举足轻重的两个人亲自护送回来的。
可惜这么风光的一刻,她却是一直昏迷不醒的状态。
百里归卿便罢了,梅厌天的身份却是不好隐瞒的。他们的仙船刚刚一进入到月洲的地界,月洲的雷电风雨便不停,没多久,月洲大长老洛桑便亲自带着大队伍来了。
洛桑:“洛凌府与龙族多年无往来,今日龙主驾到,不知所为何事?”
梅厌天走出船舱,淡淡道:“听闻洛凌府美酒醉人,特来一品。”
洛桑擡手一挥,身后立刻走上前四个弟子,道:“龙主需要哪些美酒,请尽管吩咐我等,备齐之后,我等自当亲自送往龙宫。”
梅厌天冷道:“洛桑大人这是不欢迎在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