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柳如年叹了叹气道：“好吧, 她的胎光无法入六道轮回，那么只能是以碎片的形式漂浮在人间，若是想让胎光重现, 首先要让碎片聚在一起，这是一种逆反天道的行为, 本不可行，除非…你能让她得万家祝福。”
百里归卿眉头微了紧，“你是说…”
柳如年颔首道：“神仙的法力来自于灵气修炼，若是不修炼, 天赋再高也没用。人族与仙族不同，无论你相不相信，人族这等被认为灵气衰微的种族, 他们有着这世上最强大的念力，他们的祝福便如同供奉佛祖的香火一般，会让魂魄的力量变得更强大。如果阿离能够得到一万个凡人发自内心的祝福, 那么她的胎光一定可以重聚现身, 只是这并不容易。”
百里归卿：“要怎么做？”
柳如年：“他们必须是发自真心的祝福, 而且他们在祝福时，你得用摄魂阵摄取一点…”
百里归卿缓道：“你的意思是…以魂换魂？”
柳如年连忙摇头道：“倒也不用那么多，你只需要摄取他们记着美好回忆的魂魄中的一点点就可以了。自然我也得提醒你, 此事就算是魂主自愿, 那也是很伤阴鸷的, 最后若是反噬到你身上, 我也不能保证化解，或许会法力全失丶或许会…”
百里归卿：“会如何？”
柳如年叹气道：“大概…会容颜尽毁, 你这样的好容貌，若是毁了, 真真是可惜…”
百里归卿眼神微沉，良久，擡眸看向柳如年道：“这世间之事从来难以两全，我心甘情愿，便不算可惜。”
柳如年惊得半刻没有回话，他不由得想起梅厌天，他们两个如此对那丫头死心塌地，也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好…
百里归卿越过柳如年向他身后看去，一墙之隔的地方，那里躺着他最心爱的人。
柳如年忍不住问：“去之前，要不要进去看看她？你今日一走，或许…”
百里归卿摇了摇头，他虽然想，但是不能，他怕自己一旦看见她，就再也不舍得离开了。
他擡手施法，将那屋子内外都用自己金系法力重铸了，阿离现在的情况最怕生发，以他的金系法力来克制她，可帮她多熬一段时间。
事毕，百里归卿依旧将雪满天留给柳如年，并道：“劳你费心，多谢。”
柳如年看着百里归卿孤身远去的背影，默默感慨，他这一去怕是没个千八百年回不来了，能让凡人心甘情愿将魂魄贡献出来，那必然是要救命之恩这样的恩情才行，这样的事哪那么好做？更何况还要一万件如此之多，这事有多难，说出来只怕都没人会相信。云凌堂堂一个仙族翘楚，放着天帝不做，去做魔族少主，这世间的情情爱爱丶恩怨纠葛，柳如年真真是想不明白，也永远不想明白！
***
又是一年夏。
自百年前天界那场天门关之战后，三界平和地度过了近百年，百年间各界风云变幻，天帝云凌失踪，东林帝君统一四洲天族，代行天帝之职。
仙族，尧山丶青城山一夜间覆灭，妖后洛离根基皆断，妖后之名渐渐坐实，仙族中凡有论起她者，无不唾骂厌弃。
魔界，老魔君颜相柳殒身后，魔界突然冒出一名唤百里归卿的少年，于百日内先后打败魔界诸城城主，重新统一魔界，继位魔尊。
只是无论天上地下风云如何变幻，大海依旧是百年前那般宁静。
七月初六，梅厌天照旧来到鬼道。
这些年，为了不让洛离在鬼道的消息传出去，鬼祖柳如年特地将这一带划为了禁地，除了柳如年和梅厌天，任何人都无法突破结界闯进来。
梅厌天取下龙鳞后，静静地在她床前坐了许久，眼里满是疲乏。
良久，月光顺着窗洒进屋内，梅厌天的嘴角方浮起一丝笑意，自言自语道：“那年在人t界，泛舟湖上，你也看过这样好的月光…”
“一百年了，人界…魏宗皇帝的孙儿都已经继位了。”
“我忘了你听不见，或许你的胎光落在人间，自己便能感应到？”
“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再去过达理城，一百年来，七月初六的烟火从未断过…”
“今日梅七又催我了，说如果这样下去，龙族恐怕会断了传承。”
“你不要担心，即便龙鳞用尽后我还找不回你的胎光，你也永远都不会一个人的。”
“只是等你醒了，可不要叫我带你去观山游水，我……”
其实这百年里，梅厌天几乎每月都来，无论再忙，只要他一得空，立刻便会到鬼道来。大部分时间，他什么都不做，只是陪她说说话，跟她讲一些外面发生的事情。
自然，他每年七月初六来过鬼道之后，第二日七月初七，必定会往青城山去。
百年前，天门关大战之后第二日，青城山少主江水临不知何故，亲手将青城山满门屠尽，上古仙族江氏，自此在世间消失。
梅厌天在青城山半山腰处为江水临立了衣冠冢，每年七月初七，都会代洛离前去拜祭。
只是这一年七月初七，梅厌天才从鬼道离开，百里归卿便寻来了。
鬼将通报异常，柳如年知晓是百里归卿，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手下人不要声张，放他进来。
百年未见，故人再次出现，柳如年见到他后却不喜反惊。
百里归卿披着一身黑衫风尘仆仆地过来，额上发丝被汗水打湿，白皙的左脸上赫然躺着一条长长的疤。
柳如年惊得一愣，脱口而出道：“你脸上怎么长出这么长一条疤？！”
百里归卿眼神微黯，柳如年立即解释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说你变丑了，我只是有些意外，呸呸呸呸，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没有没变丑，男子有个疤也没什么的，哎呀我这个破嘴，对不住对不住…”
百里归卿生硬地笑了笑，“无妨。”
柳如年想起他从前的容颜，那可是不输梅厌天的好相貌，便忍不住叹气道：“若非我当年将此法告诉你，你也不会…唉，你今日来，莫不是已经找齐了她的胎光？”
百里归卿眉眼间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忧伤，道：“元魂祝福，至今只齐十之一二，我来，是因为感受到金气波动，担心她有危险。”
柳如年：“原来是这样，这你放心，她在我这里，有我在一日，便不会让人发现她。至于你说的金气波动…”
柳如年蓦地意识到昨日是七月初六，或许他的金气是被梅厌天的法力所冲，只是这话百里归卿定然是不爱听的…
百里归卿没再追问，只说：“她无碍就好，既然如此，我便去了。”
柳如年不解，“来都来了，你不去看看她？你没有话要同她说吗？”
百里归卿沉默片刻，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淡淡道：“罢了，她不喜欢看见我这幅样子。”
*
寒来暑往丶春去秋来，不知不觉间，四百年光阴转瞬即逝。
四百年间，天界局势已稳，东林帝君大权在握，碧山仙族韩师意取代其父，继任碧山族长。
七月初六，几日前海底坐蛸族再次叛乱，梅厌天平定之后匆忙赶来鬼道，已近深夜。
来不及洗去身上的血污，梅厌天见到洛离，立即先割下龙鳞为她封住肉身，确认她无碍后，方缓缓靠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看着她平静的容颜，半晌，他的心也逐渐恢复了宁静。
“对不起，今日来得有些晚了，坐蛸族一向好战，当年你在龙宫也见过，我砍下它的腿送你…”
“对了，此事后来被梅七笑了多年，他说我用坐蛸腿送你作围领，难怪你怕了我多年…”
“放心，知道你怕，今日没有带坐蛸来，以后也不会让你再看见。”
“今日来得急，对不起，今年没来得及为你准备生辰礼，不过达理城的烟花还在，那里的人现在都知道那个叫阿离的小姑娘…”
“唉，也不知是何时蹭上的这些坐蛸血，让你见了血腥，我…”
梅厌天边说边拿起帕子擦身上的血，可是那些血怎么也擦不完，他一愣，蓦地发现那些是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血。
可是他怎么会有伤口？他从前作战时从未被人刺破过龙鳞铠甲，他…
梅厌天神情微顿，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割掉了四百枚龙鳞，失去了那些龙鳞，他现在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无坚不摧的自己了。
梅厌天平静地按着伤口为自己止血，良久，血止住了，他缓缓地靠在洛离的身边倒了下去。
他知道这样不好，他知道她不喜欢，但是就这一刻，他真的想自私一刻。
他握着她的手，虽然她的手冰冰凉凉的，但他还是觉得温暖极了。
他侧过头，看着她的侧颜，轻轻地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元宝长大了，现在一般的海妖都打不过它。这次临行前，它还求着我要来见你，我拒绝了，不想有别人在，它也不行。”
“上个月，梅七在海边救回一个乾元精灵，听她说，当年曾与你一起试炼，你还用一盘煎豆腐换走了三个妖灵，原来你的厨艺有这么多人尝过…”
“你的那柄剑，你给它起名叫团圆，现在被天界赐给了白氏镇守，我去看过，享尽香火供奉，是个滋养剑气的好地方。”
“鬼道没有四季变化，阴气又重，你一定住烦了吧？别担心，虽然还没找回你的胎光，但我已经找到了别的方法，用不了多久，你的□□便可以重生了。”
“对不起，若是那天我能够早到一刻，你一定不会受这么多苦。”
“你常说有我在，你什么都不怕，我让你失望了。”
梅厌天轻轻将洛离的手放回被子里，却瞥见了她身旁的玉箫，不由得眉头一紧。
雪满天…难道云凌来过了？
自天门关之战后，云凌一直杳无音讯，梅厌天还以为他当真仗着重明真身打了九转往生阵的主意，原来他一早便知道阿离在这里。
梅厌天眉头骤紧，当年的事他还未找得到他清算，他竟还敢来见阿离！
梅厌天拿起雪满天，风突然吹开窗子刮了进来，他便又将玉箫放了回去。
其实他知道她的魂魄四散，根本不在身体里，风只是风，与她的心情也无关，但他还是下意识那样做了，他不想她有一点不如意。
或许是作战疲乏丶或许是受伤严重，这晚梅厌天没有离开，迷迷糊糊地靠在洛离身边睡去，睡得很沉，整晚都没有醒来。
*
人族中洲。
数百年前中洲并不存在，近些年由于东西二洲的人皇放任，交界处便由此産生了这一块三不管地带。
中洲土地贫瘠丶黄沙满天，有些门路钱财的百姓，能跑的几乎都离开了中洲，留下来的除了老迈孤弱者，也就是些被东西二洲逐出来的罪人了。
是夜，一个老婆婆佝偻着腰敲了敲西屋的门，缓声道：“小哥，小哥，吃饭了。”
百里归卿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略愣了片刻，定神看了看四周，这才失望地发现方才只是一场梦。
百里归卿纤长的手指扣着床板，心头一阵抽痛，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明明就是在教阿离剑法，她还闹着嚷累，说不要学，以后一直跟在他身边不就行了，他买了她最喜欢的竹叶青哄她，她又闹着说陈皮味不够浓，罚他多喝两盏…这一切明明就那么真，怎么会梦，怎么可能是梦？
“当当当—”
敲门声再次响起，老婆婆低声催促道：“哥儿，乡下的饭没得吃头，到底能充饥，来一起用些吧？”
百里归卿长长换了一口气，揉了揉额，起身打开了门。
老婆婆端着木盘，盘上只有一碗稀粥丶一个炊饼，小心翼翼地看着百里归卿道：“哥儿，吃些吧，没力气，妖怪打不过。”
为了寻回阿离的胎光，这些年来他一直待在人间，无论愿不愿意贡献一点魂魄祝福阿离，只要他遇上了，能帮的人他一定会帮。
这次路过中洲，他偶然听见老婆婆在祈祷神明帮她救回被掳走的孙女，便答应老婆婆留下来，追查山匪踪迹并救人。
百里归卿看着那碗粥叹了叹气，道：“婆婆，你不必如此，我说过我是有条件的，我不是好人。”
老婆婆眼神微黯，不好意思地笑道：“哥儿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人，这些…确实不大好入口，真是对不t住，小文她爹常年不在家，家里没什么好吃食。”
百里归卿拒绝婆婆，本意只是想多给她留一些食物，不想竟伤了她的颜面，于是他忙接过老婆婆的木盘，到院里石磨上放下，端起粥认真地喝起来。
老婆婆两眼一弯，又从厨房里寻了个鸭蛋出来，捧着拿给百里归卿道：“你生的这样高大，又是男子，这点粥饼想必吃不饱，再吃一个蛋吧！”
百里归卿接下了鸭蛋，却放在石磨上没有动，回应着老婆婆的目光淡淡笑了笑：“婆婆，你放心吧，我不吃也打得过强盗的。”
老婆婆急忙摆手解释道：“哥儿，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答应帮我这样的大忙，我不知如何感谢你。你说的那些魂啊魄啊，我老婆子虽然听得明白，但是怕我这样蠢人的祝福了没什么用处，那岂不是坏了你的事吗？”
百里归卿听得心里微酸，低着头一口一口吃饼，不知该怎么回答。
老婆婆见他不言语，便伸长了脖子努力去看他的脸，又道：“你脸上的疤…虽然颜色不深，但到底耽误了你，如果你说的祝福真有作用，要不然…婆婆我祝福你的脸早日恢复吧？”
“不行！”
百里归卿道：“无论婆婆愿意与否，小文我都会救出来，但若婆婆愿意，我只求婆婆能够祝福我的妻子。”
老婆婆忍不住道：“其实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一关，当初我老头子走的时候，我何尝不是像哥儿你这样？但是人死了就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啊！你一个人活着，又年轻，再娶一个日子也是一样的过，这有什么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