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
到了玉泽,闻月章便忙了起来,不是钻进太微府翻书,就是回到下弦峰研究符阵,偶尔得了空闲才跑出去玩玩。
日覆一日,太微府中的符道典籍丶阵法典籍他翻了个遍,下弦峰上,他住的院子里逐渐堆满了一张张对着典籍研究出来的符。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五年逝水匆匆而过。
九月入秋,太微府前落了一地的银杏叶,顺着风时时飘起又落下,看得莫名让人觉得有些寂寞。
闻月章将最后一本书放入架子,出了大门仰头望着银杏树呆呆地看。
良久,他上前轻抚过树干,浅笑一声,低声道:“再见了。”
下弦峰上,林怀玉在院内坐着品茶,见他过来示意他坐下。
“收拾好了?”
闻月章也不见外,接过林怀玉递来的茶回道:“嗯,一会儿就走。”
林怀玉轻叹一声,无奈笑了笑。
“阿月,下了山也别总困在家里,多出去走走,偶尔回来看看师父。”
“我以为师父会留我。”闻月章面含浅笑道。
林怀玉递给他一块玉牌,温声答:“你有自己想办的事,师父不会阻拦你。”
五年来,闻月章的成长他看的最清楚,闻月章有多累,他也最清楚。
到了如今,也最不舍。
这是他最欣赏的徒儿,他自然希望能留下日后承他衣钵,可他既知道闻月章下定了决心,便不会阻拦。
“拿着这玉牌,若有一日你回山,师父亲自去接你。”
闻月章起身跪在地上,闷声道:“弟子谢师父成全。”
“阿月,今日你下山,师父愿你不愧於心丶得偿所愿。”
“弟子铭记於心。”
闻月章接过玉牌,轻声道:“此一别不知何时再回,望师父珍重万千。”
“放心去吧。”
闻月章三叩而过,起身离去。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所有的符收入储物袋中,孤身下了山。
闻月章就这样在一边看着曾经的自己远去,也看着此后四年的岁月流转。
这年冬他赴了楼千远的约,在西南一带辗转半年,救过躲旱灾的难民,抓过为非作歹的草寇,也曾看过不少西南风情,心中不甚欢喜。
第二年春日,他回到家中迎接自己的小妹降生,他高兴极了,一边陪着小妹,一边继续补充着藏书阁。
入夏他去了西北,做过边陲之地城主的座上宾,也当过沙漠旅人的指路人,就是在那他找到了青金石。
他做成玉簪带回家中送给了陈婉林,陈婉林满面欣喜,小妹看了咿咿呀呀地叫着,像是也想要,他笑着哄人说一定会给。
又是一年他行至中原,览尽平原旷野,曾帮过乡间忙碌的农民,感受他们庆丰收的欢喜,也抓过为祸一方的妖兽,带回家中镇入禁地,最后在炮竹声中送走了又一岁。
后来他走得更远,去到了人烟稀少的极北之地。那里苦寒无比,雪原伴着凛风,四处都是白茫茫的,望不见尽头,却也有人在其间幸福生活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比其他地方少什么。
人间或许就是如此,无论在哪里,无论有什么,都会有生命的痕迹。
他生於江南,前二十年除了兰溪,便只去过玉泽,此后他花了近四年的时间,去到天地各处,将想看的风土人情看了个遍。
其实没有看够,其实还有很多地方没去,只是时间到了,他该回家了。
於是这年春天,万物覆苏嫩芽新长,杨柳垂岸,阵阵微风拂过带起湖面层层涟漪,他告别这人间风月,回到了最熟悉的兰溪。
家中依然和他走之前一样,父亲时常忙着,不时是孙家,不时是别的什么家族,还有藏书阁,一直都在尽力覆原。
陈婉林总带着年幼的闻清疏,像那些年带着他们等闻重一样继续等着。
他回家后就又埋进了藏书阁中,将这几年里所见所想一一记录在册,而后开始接过父亲的担子,像当年承诺的那样。
这年中秋,他站在浠水之上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还有远处的万家灯火,又一次在河灯上写下两个字放入水中,任凭它远去。
这样的动作重覆了二十四年,自五岁那年起,每一年都是同样的内容——安乐。
闻月章就这样在记忆中穿梭,看尽了那二十四年的人生。
他望着远去的河灯出神,一旁熟悉的身影也在看,却是两种不同而心境。
闻月章心想,那时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想守护闻家,带着闻家走得更久丶更远。
年少时,看闻丰予次次败给他,听那些人夸赞他,称他为符道第一人,他也会年轻气盛,想自己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想有朝一日撑起闻家,想做仙门的英雄,想留名史册。
旁人眼中,他是闻重陈婉林最骄傲的长子,也是闻家最骄傲的少主。仙门赞赏他,很多百姓也感激他,似乎他无所不有。
可是那些看不见的时候,他其实也付出了很多,并没有那样光鲜亮丽。
那些时日里,他的生活除了符和阵,似乎就只剩下偶尔喝几口的酒,那些亲人丶朋友,还有早已说出去却也一直藏在心底的那些期望。
闻重那几年总是晚归,陈婉林孤身等待的背影他看过太多次,他想,如果他担起闻家,是不是阿娘就不用总是盼着父亲早点回家呢?
陈婉林喜欢各种各样新奇的玩意,他便时常研究一些哄人高兴。
小妹和母亲一样,喜欢好看的丶新奇的,他也时时得了好东西就送过去,看着小妹高兴地拍手。
闻丰予是剑修,他便不练剑。他是兄长,又得了父母丶长辈太多的夸赞和宠爱,未来还会是闻家的家主,他不该和弟弟抢什么。
二长老喜欢各种各样的符,他就时常研究了配上手写的典籍一起送过去。
四长老喜欢草药,他就开辟出了一片药田专给他种着。
后来他在藏书阁度过一日又一日,喜欢看破晓的阳光透过窗子打在他桌案前,也喜欢听月光下阵阵的风声拂过小院。
其实很累,但每看到慢慢被填上的空缺,他就觉得很值得。
这是他守护的闻家。
兰溪很多人都知道他,每每见到都要亲切地唤“小少主”,他总会点头应下,做完事又离开。
后巷中居住的人似乎一天天在变好,破庙中也没有了往日躺了一地的乞丐留下过夜。
这是他守护的兰溪。
这是他的道。
似乎一切都很好,似乎他想要的都实现了。
直到那年九月,死尸开始出现,仙门各家动荡不安,随后观城疫病爆发,祸及百姓,人心惶惶,再到后来的大战爆发,死伤无数。
他不止一次看过那些死去的人被埋入黄土,也太多次听过药庐中传来的哭声。
他想,再等等。
等到大战结束,等到一切恢覆如初。
可是他没有等来。
他等来的是残酷的真相,是他道心的崩塌。
记忆没有停止,周围景象依然在变,大战又出现,死亡丶失去,一切都在重覆上演。
他继续不悲不喜地看着,就像是和他无关一样。
直到记忆尽头,他看到自己坐在军帐中四处翻找凌沧,见陈婉林过来招呼人坐下,接过陈婉林那碗汤。
“阿月,阿娘带给你的汤,趁热喝吧。”
那时的闻月章不假思索喝下,笑着哄人回去,随后将不久前做好的蓝色手串收入储物袋,带着人进了荒野。
突然消失的弟子,骤然亮起的血咒丶法阵,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还有最后刺入心间的长剑。
“阿月,对不起。是爹娘没用,对不起。”
他眼中微微模糊,就这样看尽了自己的一生。
五岁引气入体,七岁独自成符,十岁获取魂珠名入符师谱,十五岁拜师玉泽,二十岁出师下山游历声名更盛,二十六岁作为闻家代表参与仙魔之战,二十七岁为了所谓的正道身陨。
这样的一生可谓波澜壮阔。
旁人眼中,他是正道的代表,也是仙门永远的遗憾,可是他自己清楚的知道那短短二十七年的一生有多荒谬。
从他的降生开始,到后来一步步名盛天下,他每一步都走在了别人的棋局中,连最后被众多人扼腕叹息的死亡,都是别人早就设计好的。
他的守护有什么意义呢?
镜花水月罢了。
他所求的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得到。
再次看到这些,他以为自己会难过,可是却好像不那么痛了,心底反倒有一丝释然。
他擡起左手拂开衣袖,看到那早已空空如也的手腕,想起那日将魂珠还回去的情景,他喃喃道:“都结束了。”
早就结束了。
四周景象蓦然崩塌,熟悉的面容全都碎裂,一幕幕闪过又一个个消失,一切都成为过往云烟。
闻月章伸出手,任由那散落的星芒穿过指尖,什么都没抓住,什么也没留下。
他想起了那一日万家灯火上,火树银花前,有人对他说了那句话。
“这是我找了十一年的人间,送给你。”
他想,他已经找回失去的东西了。
随即他展颜一笑,转身离开。
从前种种皆已过去,他不再是兰溪闻家的闻月章了。
有人还在等他。
他已经让那人等了太久,他该回去了。
那才是他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