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断
满座寂静,落针可闻。
凌沧笔是谁的法器,仙门中人都很清楚。
闻丰予猛地站起,目光死死盯着这边,闻重和陈婉林怔在原地,呆楞楞看着那支笔。
一旁的闻清疏则是早就傻了,一连的冲击让她思续混乱。
台上徐清尊却突然仰头笑出声,泪流满面,犹如疯了一般。
“哈哈哈……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场空啊……”
“嘭!”
众人循声望去,见陶老家主一脸呆滞跌坐在地上,旁边陶吟和徐朝寒也怔在原地,甚至没有想起来去扶他起身。
“阿闻?”
陶吟试探着出声。
闻月章忽略了所有人,眸光直视眼前的物件,许久后他像是认输,擡起右手轻抚着凌沧,将笔握在手中,似怀念似眷恋。
好久不见啊,凌沧。
原来你在闻家。
他低垂目光,缓缓将面具摘下。
还是熟悉的面容,只是带了些病气,不似当年明艳。
没有理会四下的惊呼声,他安抚地拍了拍付留云抓着他的手,浅浅一笑,随后起身缓步上台,不去看闻家人,只冲着林怀玉一拜。
“弟子闻月章拜见师父。弟子不孝,这么多年从未回去看过您。”
“阿月……别说这些,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林怀玉扶他起身,满目悲情。
自玉泽山上一别到如今,已整整十八年。
他最欣赏的徒弟死了一遭,如今竟又站在他眼前,叫他不免感伤。
“哥……”
闻月章转身看向闻丰予,无奈道:“那么多年你都没叫过我哥,如今倒是叫的亲切。”
“阿月……”陈婉林喃喃道。
闻月章没有去看闻重和陈婉林,径直望向楼千远。
“阿闻,许久不见。”楼千远眼中情绪翻涌,语气却平稳,面上甚至带着点轻松的笑意。
“能见到你活着回来,我很高兴。”
闻月章轻笑,“是吗?”
“你在北定山庄留下那枚铃铛引我到此,又故意用这枚铃铛逼我现身,只是要跟我说这些吗?”
“你还是那么聪明。”
楼千远苦笑一声,将铃铛攥在手心,“那些事我不怪你。”
“今日我逼你出来,不为别的,只为了让当年之事真相大白,为你也为我族中万千子民,讨一个公道。”
他哑声问:“你要拦我吗?”
闻月章轻摇头,如实答道:“不会。”
“千远,这是你的自由。”
“哈哈哈,好!”楼千远一手扶额,他收敛了笑意,“诸位,还有最后一事。”
他拿出一本册子递给林怀玉,继续说道:“古书中有一法阵名为阳魂阵,点破七脉使全身的阳气泄出,让活人之魂携带阳气,待人身死之际便可在短时间内爆发巨大力量,为人所用。而这献祭之人,自然魂魄越强大最终效果便越强。”
林怀玉默声看着书上所记,眉头紧蹙。
“三十九年前,闻家主和闻夫人去东海探亲,闻夫人身怀有孕却误将魂草吸入体内。魂草是养魂圣物,得魂草滋养的魂魄天生强悍,是这世间再纯正不过的阴魂。於是,被魂草滋养数月的这个婴儿,自出生起便成为了最好的献祭之人。”
“后来随着这人长大,魂魄之力越来越强,连缩地符都研究了出来,与我也有些往来,几位当年参与其中的人怕他失去掌控,所以提前动了手。”
“活人试药丶观城疫病,是为了挑起大战名正言顺的攻打魔族,也是为了让此人毫无察觉地去到法阵所布之地。待一切就绪,他们将献祭之人引入缚魂阵中,束缚此人魂魄,困足一月后借阳魂法阵之力便可彻底击溃魔族,随后也能顺势占下朝天阙。”
“之后的事情的确如他们所想,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得很好,魔域中人一夕之间尽数被法阵之力所杀,我族大败。”他话锋一转,似讥似讽:“可他们没想到,就是因为提前动了手,让法阵没能发挥最大效力,我族中人并没有全部死绝,一部分人得以苟延残喘,随我在外流浪多年不得归乡。”
他眼眶略红,盯着始终低垂着目光的闻月章,一字一句道:“而这个献祭之人,也就是闻家主的长子——闻月章,也没能死在那里,而是碎了魂魄成为了一具活尸,一直留在了闻家。”
楼千远看向沈默着的闻重和陈婉林,讽刺笑着,“闻家主,闻夫人,亲手杀了自己最骄傲的长子,还享受了他带给你们的荣华富贵这么多年,仙门崇敬丶百姓爱戴,无一不用,真是笔好买卖啊。”
“只是闻家主,你还敢拿起那柄杀了自己儿子的剑吗?”
“……”
“阿月……”闻重缓缓闭上眼,轻声道:“当年之事……是爹对不住你。”
“阿月,我丶我……”陈婉林站起身子,擡起手又放下。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这般神态这般行为,无异於承认了楼千远先前所说,满座哗然。
“这丶这,怎会如此?”
“闻师兄真可怜啊……”
“这心也太狠了,养了二十多年的亲儿子啊……”
议论声纷起,事件漩涡中心的几个人却都还沈默着。
闻丰予早就红了眼,闷不做声站在一边听完全程。
“阿爹……阿娘……这丶你们?”
闻清疏两边来回看,几次张口却又说不下去,最终还是没了声音。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颠覆了她的认知,一桩桩一件件,这些熟悉的人她似乎不认识了一样。
一日之内,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变了。
付留云坐在台下,沈默着死死拉住一边的周平。
“哥……师父,他们……”
周平虽然没听懂太多,却知道自家哥哥受了委屈,眼中闪出泪花,付留云却没看他,只目不转睛盯着台上之人。
相山寺闻月章所说的阴气,那些他不愿意放下的事,还有他们重逢时闻月章的状态。
他终於明白了,他终於知道了。
台上之人始终一言未发,他围着厚厚的披风,日光照在他身上,映出浅浅的影子,却一点也不温暖。
人比之从前消瘦不少,看着形单影只的。
闻月章心头放空,他有些茫然。
这些真相於他而言到底算什么呢?
刚踏入法阵得知真相时他觉得难过,死时他满怀绝望丶万念俱灰,回来后他没有寄托,也没有活下去的念头,兜兜转转到了如今,有人为他说出真相,他却只觉得疲倦。
问什么呢?
想问的话早在心里问了千万遍,当他们迈出那一步时,答案就不重要了。
想要什么呢?
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能抹去他在法阵中经历的那些,抹去那二十多年的欺骗吗?
还有那些被当做试药工具的仙门弟子,观城全城的百姓,交战时死去的两族中人,又有谁向他们道歉?
他清醒地意识到,人早已经死了,那些事也早已过去。
时过境迁,一切都不覆当年。
谁做的事谁担其责,已经十一年了,他也是时候该放过自己了。
他缓缓松了口气,终於擡眸望向闻家那边,第一次对上了这对夫妻的眼神。
“阿月……”
陈婉林见他望过来,忍不住开口却又收住。
闻月章浅笑,心平气和道:“闻家主和闻夫人过了这么多年,风姿不减,一如当年。”
一切都没变却也都在向前,只有他还困在原地。
他擡头看了看太阳,觉得这一切是真的结束了。
那些挥之不去的噩梦,那些曾经缚在心上的枷锁,就在此彻底了结吧。
闻月章面带微笑,将左手腕处的衣袖拂开,看着一如既往的血红色魂珠,金色曲水纹仍旧耀眼,在其上盘踞着缓缓流动。
锁链还没有断开。
他握紧了手中的凌沧,骤然出手。
“哥!”
“阿月!”
“阿闻!”
凌沧化剑,一招斩断了魂绳。
他身形摇晃,嘴角流出血来,撑着凌沧勉强没有倒下去,最后被付留云堪堪扶住。
付留云在察觉到他意图时便起身飞至台上,却还是没能赶得及拦住他,眼下看着人又气又心疼。
闻月章没去看旁人投来的视线,他避开了身畔楼千远伸出的手,借着付留云的手微微使力,径自对着闻家的方向。
他将握在手中的魂珠扔过去,微咳两下清了清嗓子,声音虚弱却很决绝:“闻家主,闻夫人,这是你们家的魂珠,还给你们。”
“今日还请在座诸位做个见证,我闻月章自此脱离闻家,与闻家恩断义绝。”
“生养之恩丶教导之恩,都已於十一年前尽数偿还,此后我们便各不相干。”
闻月章很累。
他浑身都疼,脑子里乱成一团,像被千万根针扎着一样,筋脉似乎又抽动起来,气息翻涌,他却没来由觉得很放松。
自那日踏入法阵后,他再没这般轻松过。
一切都了结,一切都不用再瞒着。
冤有头债有主,各人负各人的责,各人食各人的果,孰是孰非如何讨债都是旁人的事,他再也不用背负着什么。
死尸丶观城丶大战,还有二十七年的谋划,这些都已过去。
他不再是闻家的谁,他可以真正放下所有,去找回自己的道,从今以后只做闻月章。
唯一的闻月章。
他松了力气靠在付留云的怀里,看着眼前这人目光满是爱怜,轻柔地帮自己擦了擦嘴角的血。
他浅笑着闭上眼,埋到这人身上,带着些许释然,语调温软哄着人:“不要难过啊,我自由了。”
“带我走吧,阿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