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定
夏日暑热,行在林间,连风都带着一股热气,打在人脸上不觉凉爽反而愈发让人烦闷。
西南偏僻之地的山林间最是难走,弯弯绕绕,一不小心就能迷失在里面,若是碰上雨天,就实在是倒霉至极了。
路难走也就算了,只是这路上更难找到歇脚的地方,几百里才能看到一座茶肆,是以虽然行人不多,这些茶肆的生意到还算兴隆。
闻月章看着眼前的茶肆,觉得他们运气还不错,没碰上下雨天也找到了歇脚处。
他接过付留云递来的手帕,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四周。
半月前,他们按照追魂符的指示一路南下。闻月章身体虽然养了一段时日,但到底缺了魂魄,尽管付留云仔细照看着,还是防不胜防,时不时病一次。
只是一路上他们什么也没寻到,追魂符却始终指向南边未曾变过。
“北定山庄?那不是徐家人的地盘吗?那出事了他们不管管?”
闻月章循声看过去,见几个穿着侍卫服的人聚在一起,中间那人看起来年长一点,腰间还挂了枚腰牌。
“怎么管?徐家自己都没派人来过,更别提别人了!而且,前几日城主找驻地仙门派人去看过,你猜怎么着?”
“怎么?”
“派去的人压根没回来,之后谁还敢去?”那中间说话的人喝了口茶解解渴,继续说道:“不过也不是完全没人,好几天前就报给玉泽山那边了,昨天就来了几个玉泽弟子,看着个顶个的年轻。”
闻月章思索着转头,看向付留云。
付留云对上他的视线,摇了摇头,随后起身去那几人身边盘问具体情况。
“前面百里处便是渝州,城内有一医庄,庄主是位姓徐的丹修,大约十年前来此。渝州城内丹修虽然多,但那徐庄主听说是徐家的人,所以慕名而去的很多,渐渐的就富足起来,最后在西南处修了一座庄子取名北定,此后便一直定居在那里。半月前,那庄子一夜之间被人屠尽,之后城主府派人去看,派去的人也没再出来,后来找了驻地仙门依然没有消息,就报到了玉泽山那边。”
闻月章听着付留云的话,心下了然。
——此地地处西南,而徐家远在东海,找人来也要等上许久,反倒是玉泽山离得更近,找玉泽山探查也在情理之中。
“要去看看吗?”
“有带队的师兄师姐,无妨。”付留云道。
玉泽一向稳妥,派人下山也会有长辈跟着,不会出什么乱子。若带队的是老熟人,见了反倒是麻烦。
付留云说不去,闻月章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於是三人又休息了一会儿,随后继续向渝州赶去,终於在日落前抵达城内。
渝州是西南一带最大的城镇,仙门子弟和往来过路的商贩都会在此处落脚,是以城内客栈总是十分的难找。他们一路到城南,才寻到一家有空房的客栈,赶忙交了房钱安顿下来。
周平本就是孩子,前些时日倒是生龙活虎,今天像是终於撑不住了,累了一天后看见床倒头便睡。
“阿平似乎和寻常孩子不太一样。”付留云关上门,坐到桌边。
这几日赶路,周平很少喊累,体力总是很充盈,甚至比闻月章的身体还要好上不少。就算偶尔到了晚上疲乏一点,第二天还是会恢覆如初,全然不似寻常人家的孩子。
“周伯是仙门中人,隐居在少华山多年,阿平身上却半点灵力没有,我之前还以为是周伯不愿让他修行,但后来那些事,还有那把长命锁……我前几天看过,两把样式确实是一样的,相山寺的长命锁应该就是从前阿平丢了的那把。楼寻当时看到长命锁的表情,那应该是魔族很重要的东西,偏偏阿平又是周伯在昭平捡的,如果我的猜测无误,他应该是魔族人。”
闻月章沈思后又道:“当时他们便说,要问他一些话,楼寻说他有大用处,却不会伤及他性命,加上阿平一开始说那些人是去找人的,也许……他们要找的就是阿平。”
魔族人天生体质强健,若这样也说得通。
“你打算告诉他吗?”
闻月章没有回答,该不该告诉周平他也不知道。
如果只是魔族血脉倒也无妨,可偏偏那些人是他杀父仇人,若最后真如他猜的这般,周平又该怎么选择?
“再等一段时间吧,等到他再长大一点,能理智的面对这些事然后做出选择,那时再告诉他。而且,现在还没确定,说不定到最后是我猜错了。”
他无奈叹息,这些事怎么就找上他了呢?
照他所想,这时候他根本不该在渝州,也不该掺和什么认亲丶覆仇。
他分明应该在一处山清水秀丶杳无人烟的地方过馀下的日子,怎么偏偏就一步步走到这了呢?
“付留云,若是最后真的确定了,如果我没有机会告诉他,只能麻烦你了。”
付留云无声看他,眼底不明。
“你自己跟他说。”
闻月章哑然失笑,每次提及这种话题,付留云虽然面上不显,却总在明里暗里的堵他,无非就是一个意思:让他好好活着。
“付留云,你讲点理,你自己答应了我死后要照顾周平,这些事我只能交给你。”
付留云却不理他,顾自拿出他的药放到桌边,又倒了杯水。
——明晃晃的暗示。
这苦兮兮的丹药,付留云每每都在一旁盯着他吃完,像是怕他偷偷不吃一样。
闻月章拿起那药,嘴里苦涩,心里却有些发笑。
怎么十几年过去,这人反倒更……可爱了?
“早点休息。”
闻月章看着人离开房间,转头望着窗外渝州夜景,满城灯火,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
临死之前还能有人这么让他笑一笑,虽然有些话题始终达不到统一,但似乎是比孤身在山中等死要好。
第二天日上高头,闻月章盯着追魂符指的方向,沈默良久。
“这符……”
付留云却与他相反,眼里却带点许久未见的笑意,语气轻松:“看来还是要走一趟了。”
几天没有改变方向的追魂符,在这时终於有了新的指引。
……
北定山庄外,闻月章打量着眼前的庄子,感叹道:“这庄主真是个会享福的人,只是不知道耗费多少才能建成这样。”
悬山式青瓦屋顶,朱门敞开,隐约可见其内亭台楼阁丶雕梁画栋,远处还见流水涓涓而过,绿树成荫,只在庄外看便已十分精巧。
“徐家不缺钱,丹修也不缺钱。”
“说的也是。”闻月章附和着,回眸看付留云,问道:“进去吗?”
付留云却又拿出一件东西递给他。
“天海珠这么珍贵,付夫人是让你自己防身用的,你这又给我一颗,自己还有吗?”
“无妨。”
闻月章也不推辞——反正推辞也没用,最后付留云还是要塞到他手上。
二人向里走去。
庄子里面果然没让他失望,长廊曲折,楼阁众多,假山丶细石丶翠竹丶团花,远处还可见一些楼阁之间架着小桥,桥下流水潺潺,分外好看。
只是格外的死寂。
到了前庭,便可见随处躺着的尸体,看着格外渗人。
闻月章走近了仔细观察,尸体上倒没见什么伤处,血迹也没有,几个歪倒在池子边的死尸也没一点浮肿的迹象,只是个个面目狰狞,双眼瞪大,有的甚至翻出了眼白。
“这死状,像是被吓死,或者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他喃喃着。
付留云拿出一张符,点在尸体上,符纸即刻燃烧,在人眉心留下一点朱砂,合眸片刻又睁开,那朱砂也随之消失不见。
“你怎么连这也有?我当年一共也没画多少张。”闻月章狐疑道。
这符名唤显生符,他当年还未出师时,下山做任务便遇到不少死尸。
死人能说的话是有限的,但人在死前意识会有一段弥留时间,身体相应会留下一段记忆,於是他便研究着做出一种符去探查死者身体留存的记忆。
只是后来时间不够,他也没机会再进一步研究,那几张符也只是半成品,能看到的不多。
照理说,这符他从没给旁人看过,为何付留云会有?
“前些年有人拿出这种符出来售卖,后来被一些前辈尝试仿制了几张,我也是意外所得。”
闻月章细细思索,或许是他死后房间里放的符被人清过一遍。
“那你看见什么了?”
付留云沈声道:“他身处幻境,是被活活吓死的。”
“幻境?整个庄子里的人几乎都是这样的死状,什么人能布下这么大的幻境?”闻月章眉心微蹙,打量四周,却始终没有瞧出不对,“而且,我并未察觉到这里有幻境。”
“未必是你看错,也许是真凶走时就撤了幻境,也许是设了障眼法。”
付留云起身抽出惊阙,走到闻月章身前。“进去看看。”
从前庭到庄子中心,到处都是同样死状的尸体,只是这些尸体单看穿着,都像是庄子中的洒扫下人,并未看见有什么人像是庄子的主人。
日薄西山,晚风拂过山林,本就建在高处的庄子里格外清凉,闻月章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轻咳几声,停在正厅找了把椅子休息。
付留云探过他额温,确认了没事才陪同他坐在一边,递了杯水过去。
他们在庄内寻了一下午,始终没找到蛛丝马迹。
这么大的庄子,死了这么多人,却一点真凶的痕迹都找不到,到底是如何办到的?
还有曾经来探查的仙门子弟,也没找到在哪,这又是为何?
闻月章合眼假寐,始终没想明白这些疑问。
夕阳渐落,被远处的山逐渐挡住光辉,山庄内渐渐昏暗下来,显得愈发阴森。
突然,像是破了什么禁制,整个庄子蓦地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结界内。
闻月章猛然睁眼看向外边,见那远处的结界微泛红光,与此同时,院中的尸体变了。
大大小小的伤痕出现在尸体身上,刀痕丶剑痕,还有些说不清是什么的痕迹。地上血迹斑驳,院中流水甚至变作了血红色。
二人对视一眼,又去看尸体,只是这次结果依然未变。
依然是死於幻境,依然是活活吓死。
“为何?这结界看着不像幻境,倒像是困住庄内人防止有人逃出的。”闻月章眉头紧皱,这种情况他从未见过。
付留云想说什么,就听后边似乎有人声传来。
“去看看。”
他们循着声音到了庄子北边最大的院子,看这样式,像是庄主所居之地。
还没进入院内,迎头就是一句话,让闻月章怔在原地。
“你们闻家不就靠着闻月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