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在醉红楼时, 霍姑娘就以“身高五尺”闻名,虽略有夸大,但她的确比寻常女子高出不少, 乃至谢格如早前与她还在互相试探的阶段时,每次与她见面,都想办法与她相对而坐。
昂起脖子站着谈, 身价跟身高齐齐掉价。
但是如此高的霍姑娘,跟罗英相对而坐时,却也要微微仰着脑袋,才能看清楚罗英的眼神, 确定她没有和自己开玩笑。
她咬咬嘴唇,开口追问:“长公主乃女中豪杰,谢姑娘拜托她的事也是好事一桩,罗姐姐为什么认为, 公主不会答应呢?”
罗英垂眸:“兰妹子, 你知道我本来是在榜上的逃兵吧。”
霍姑娘微微焦急,眼睛都瞪大了一圈:“肯定是有什么误会吧,我不相信你会临阵脱逃!”
罗英摇摇头:“那时候在北地,深入敌营之前, 我就是先跑了,留下长公主和五百多个姐妹在战场上,厮杀了三天三夜, 最后杀的只剩下十七个人, 其中五个身受重伤, 没熬过三天, 都走了。”
霍姑娘心下震颤,问道:“那长公主为什么还带着你在身边?”
“因为.......是公主让我跑的。”
罗英转头看向窗外, 乌云密布的冬日,容易让人回忆起那年的北地。
天寒地冻,她一个人走在渺无人烟的雪地中,冷到让人绝望。
她吸口气,拿起桌上霍姑娘早给她盛好的腌笃鲜,温度正正合适,一仰头,喝个精光。刚撂下碗,霍姑娘又拿过去,要给她再盛汤,却被罗英拦住。
罗英笑着站起来,自顾把一盆腌笃鲜搬到眼前,大口喝起来。
“你这来来回回的,多麻烦。如此,才痛快。”
“那下回,我专门给姐姐准备个大海碗用,再配上大大的盘子和酒杯!”
霍姑娘看向罗英的眼神还是那般赤诚热情,罗英笑着应好,继续道。
“圣上并不知道是公主让我跑的,所以这次回来,公主先替我求了情,我才得了自由身。”
“皇上对公主很是敬爱,不是说,皇上还亲自去请公主回宫吗,怎么姐姐这点事,还要公主求情。”
“那是对公主,不是对我。”罗英解释道:“可如果是十年前,公主不需要为我说这个话,没有人会问她,为什么你身边跟着那个逃兵,为什么你要让你的兵士逃跑,所有人都会给公主找好理由。”
霍姑娘红色的长甲交叉于胸,轻轻点点,似有所顿悟,正想再问,房门突然被人从外打开,小翠满脸着急。
“老板,你快去大堂看看吧,我感觉要出事。”
霍姑娘一怔,罗英也从美食中擡起头来,问怎么回事。
大堂的闹剧此时还没传到【山月间】。
圆桌之上,热锅中升起的茫茫白烟,如一层纱,挡在谢格如与丹阳长公主之间。
此时,长公主酒足饭饱,正在看谢格如刚刚给她的书。
那是薛韶光连夜写的《女子论》。t
薛韶光看过《新女德》,走访完退学的学生家里后,心升巨浪,怒海滔天,不骂回去她会活活憋死,所以连夜写出了这本书。
可以说,《女子论》就是针对《新女德》写就的。
书里引经据典,观点犀利,一条条驳斥了《新女德》中荒谬的理论,轻而易举就打到了《新女德》的痛点,任何一个有思考能力的女子看过《女子论》,都会恍然大悟。
在谢格如看来,《女子论》文采斐然,旁征博引,辛辣不乏幽默,如果推出,必然能引起一波热潮。
只是,最开始还是要“蹭蹭”热度。
谢格如想到了长公主。
她想请长公主为《女子论》代言,与《新女德》打擂台。
长公主身份高贵,在端顺帝没有皇后之前,长公主就是大辉朝地位最高的女子。以她的影响力,这擂台,可以从深宫后院,打到各家各户,甚至打进朝堂之上?
讨论起来,书的热度也就起来了。到时候,人们提起《新女德》,只会说是一本妖言惑众,给《女子论》垫脚都不配的烂书。
具体如何营销,谢格如脑海里有个大致方向,其中不乏实施时可能会遇到的问题,但她万万没想到,最大的问题是,长公主不想“接代言”。
不知道是烟雾沸腾,模糊了谢格如的视线,还是长公主一向喜怒不形于色。
谢格如只感觉,让自己彻夜未眠的《女子论》,并没有触动到长公主。她只是略略扫过,就漫不经心地放下了书。
“我看完了。”
谢格如心情更加焦灼,长公主甚至没有像对冯灵珊那样,客气地说句“好”,只是淡淡道:
“恕我直言,你们的想法,有些不切实际。《新女德》通俗易懂,《女子论》却像是讲经说法,虽有亮点,但人们在看到亮点前,就早已失去耐心,更遑论其中不少亮点,就是指着人的鼻子痛骂,哪个人愿意听呢?”
谢格如微顿,知道长公主指的是什么。
比如有一章,薛韶光说一些女子,如果真像《新女德》所教,被夫家欺辱还忍耐,自我说服那是被夫家在乎的表现,那大理寺受刑的犯人,一定个个都被狱卒放在掌心中疼爱。
放到现代,就是骂人娇妻,冷脸洗内裤。
薛韶光写得痛快,看得人怕只会跳脚,不会反思。
谢格如在心里轻轻吸了一口气,诚恳道:“我明白公主的意思,但有时候,不下狠药,顽疾难除,所以我才希望公主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长公主不为所动:“谢姑娘,你想让我帮你宣传这书,但这事情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到的,孔夫子周游列国,面见各国君主,传播自己的思想理念,都用了十四载,更何况你我。”
谢格如坚持:“事在人为。”
“那也要看什么事,什么人。”长公主自斟自饮一杯冰好的果酒,这滋味儿正正是自己喜欢的,但她多年没有出现在盛京,这谢姑娘只凭借打探,和自己几次外食,就琢磨出自己爱喝冰过的果酒,可见她的心思真是极细。
自己那个好儿子,怕是早就陷了进去。
她看看中间的热锅与烤炉:“你刚刚一边烤肉,一边涮菜,看似行云流水,不差分毫,但是......”
一片烤肉“飞”到谢格如眼前,谢格如低头一看,那肉表面完美,但侧边上一层棕黑色的焦质,已经糊了。
“谢姑娘你如此心机,也不能做到事事完美。”
这话里有暗暗的贬义,谢格如心下微沉,长公主从一见面对自己就淡淡的,是因为看出自己的谋划,不喜自己心机深沉?
谢格如在上一世就曾被人批评心眼儿太多,“太会做人”,脑子永远八百倍速运转。
但再活一世,她还是选择做一个聪明人。
“肉焦的部分,其实更美味。”她将那片肉加起来,放进口中,缓缓咀嚼:“没有人是完美的,但我们不行动,事情就不会有转机。”
长公主声音变冷:“我不知道弥儿是如何与你说的我,但当初我一手看奏折,一手照顾年幼的他,已经是力不从心,筋疲力竭,多少次都在问自己,如果我没有孩子,我能为百姓做多少事。”
谢格如放在桌上的手掌猛然握紧,心内巨震,一边是江弥苦苦追忆长公主的画面,一边是长公主平淡地告诉她,她曾经很多次想象,没有江弥的日子.......
这一切都超出谢格如的算计,她还没从打击里缓过神来,又听长公主开口:
“谢姑娘,盛京城的姑娘们是什么时候,下马上轿,戴回帷帽和幕篱?”
谢格如一愣,她来这里不到一年,更何况她也没做过统计调查,只是感觉,是去年下半年开始多的。所以她想当然说,是在冯灵珊的《新女德》出现不久。
长公主摇摇头:“不可能。”
长公主的眼神,穿过层层雾气,看向谢格如,犹如清晨海面上的第一缕光,让人缓缓清醒。
之前,江弥在摘星阁与自己讲长公主故事时,她就有种说不清的困惑。
如今,长公主拨开了这层纱影。
长公主为什么会被派去北地,为什么她一离开,女官制度立刻土崩瓦解,女子上战场杀敌立功变成传说。
从那时候开始,不,在那之前,就有人要给大辉的女子戴上幕篱!是最上面的人想要如今的局面,冯灵珊连马前卒都算不上,只是顺应老天爷的一只蚂蚁。
打败一个冯灵珊,弄臭一本《新女德》,只是聊胜于无。
谢格如喉头抖动,思绪纷乱,半晌后,她开口道:
“兰亭书院有一学生,名万枝叶,前些日子,她父亲来书院,为她退学。”
这事情,长公主知道,还亲眼目睹,但她并未打断谢格如的讲述。
“我与薛夫子去往她家,希望能用银钱打动她父母,允许她回到学校。”
“想必失败了。”
“一半。”谢格如嘴角勾起:“她父母仍旧不放她回书院,但是薛夫子将自己存的书借给了她,她三日就能背下一本,之后再默写出来,有什么不懂的就记下来,找机会一起问薛夫子。”
“薛夫子说,不在学院的万枝叶,比在学院时,还会读书。”谢格如眼睛发亮:“长公主,哪怕老天爷要人死,搞出洪水地震,雪灾虫灾,也总会有人活下来,万万年来,都是如此。”
长公主目光微凝,谢格如是想说,天有天法,人有人路。
她比她查到的,心思还多,心志也更加坚定。
就在这时,楼下的吵闹声传进了【山月间】了,越来越大,扰得谢格如无法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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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格如人未至,先在楼梯上看到了吵闹的人,竟然是万枝叶的爹和娘!
二人正缠着霍姑娘骂骂咧咧,那万枝叶的娘目光瞥到谢格如,“蹭”地就放开了霍姑娘,冲向谢格如。
“你个害人精!你害得我们二丫好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