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冬日的盛京天寒地冻, 哪怕白日,也有几分萧条,灰蒙蒙的大街上, 只新德兰楼,因着热锅子,门口聚集了些等位的食客。
它斜对面, 过了昼食时间,旧德兰楼也一片寂静,只楼上【山水间】偶尔传出一点声响。
谢格如披着白色绒袄,手里是霍姑娘单独为她做的, 热乎乎的水果茶,却因早前病了那一场,身子虚寒,只盼着对面的姑娘快点说完, 她好回去歇着。
如今, 盛京城有点门道的,胆子大些的姑娘,若想改变名声,就会来德兰楼, 跟霍姑娘对上几句暗语,通过霍姑娘安排,在指定时间, 上【山水间】, 请谢格如帮忙“公关”。
但谢格如对这门生意, 心里却有些意兴阑珊, 一个月也不定能接一个。
两家德兰楼生意好,她躺平就能收银子, 另一个,最近找上来的姑娘,无非想要嫁个好人家。
谢格如感觉,自己跟媒婆也不什么差别。
就像眼前这位李姑娘,家境殷实,自身条件也不错,想攀个高枝,这本来没什么难度,但她家相中的人家,也有别的女子看上,到处给她使绊子,传她难听的名声。
可能是想到那些难听话,李姑娘自己先哭了起来,抽抽搭搭的,表明来意,她也不求自己名声能好转,只请谢格如帮她报复回去,毁了那女子的名声。
谢格如心里长叹一声,只觉得没意思的很。
“毁一个女子的名声很容易,像她对你做的,说你经常如厕,恐有暗疾。”
李姑娘想起自己近日遭遇,脸色苍白。
“对一个女子更致命的名声,是说她水性杨花,不洁不净。随便下点药,让她当众呕一回,就说她肚子里已经有了。甚至不需要下药,只说她最近身材圆润不少,怕是有了。”谢格如抿一口茶,问道:“可以吗,李姑娘?”
“这......有点过分了。”李姑娘咬咬唇:“谢姑娘,我听闻叶公子不喜欢女子太过无趣,或者,你能让他觉得我很有有趣吗?”
面上说报复,其实还是要嫁的。
“什么叫有趣?霍姑娘杀猪时可有趣了。”
谢格如刻薄道,但见对面李姑娘鹿般的眼神很是纯良,她压下翻白眼的冲动,撂下茶杯,转身从桌边柜里拿出一卷画轴,扔给李姑娘。
李姑娘打开画轴,只看了一眼,就瞳孔闪烁,不知所措。
“为着这么个猪头,你真愿意折腾?”
“这是......叶三公子?”
“你愿意,我也能帮你,价格翻倍。”谢格如手掌比出个【五】。
“这......这......”
“怎么样?”
最终,李姑娘放下画轴,戴好幕篱,留下谈话前约好的银子,匆匆离开了【山水间】。
谢格如也跟着起身,揣好银子,松松筋骨,心想今天自己又积德行善了。
功德加一。
“你都黄了多少单了,以后真要靠德兰楼养你了?”霍姑娘幽幽冒出。
谢格如从窗边向下看,只见戴着幕篱的李姑娘,走出德兰楼,很快融进街上其他戴着幕篱的姑娘们中。
仿若冬日幽魂,随时就会飘散。
“怎么全是幕篱,戴帷帽的人都少了呢。”
“也不知怎么起来的风气,平民家的女孩倒还好,你们这些千金小姐,如今哪怕戴着幕篱,单独出来的也少了。要不是裴姑娘,郭姑娘偶尔过来,我这店里,都看不到女子了。”霍姑娘打量谢格如几眼,“你家倒是没怎么管你?”
谢格如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浅淡的笑意,吴氏因着胎相不稳,很少出屋,她爹似乎因为江弥的关系,笃定自己能嫁给长兴侯,愈加不管束自己。
而祖母那边,因着长姐横死,也安静许久。
整个谢家,死气沉沉。
这很好,这是谢家应得的t。
如今谢家,是三房温氏掌家,她对待各房各人,尙算公平公正,只她头回管这么大一家子,偶尔压不住底下人,就会有些小麻烦,一些顾及不上的地方。
尤其最近除夕临近,事情繁多,吴氏怀孕不能动,谢格君身亡,胡氏只在屋里吃斋念佛,她一个人忙里忙外,脚不沾地,天天累的要昏过去。
后来实在撑不住,她思来想去,就把一些事交给了家中小一辈,如今最年长的谢格如去做。起先她也只是试探地让她管一些小事,后面见她做事利索有条理,还能压住那些个刁奴,索性放权,也是教她管家了。
像今日,谢格如这趟出来,就是去催采买上的事儿。
“新年新衣,主子们这边都齐活了,下人们那边的春衣一直出不来,真等过年时发不齐,可有的叫人笑话呢。”
温氏迎了谢格如进屋,她屋里烧的银丝炭,暖和又没有味道,谢格如舒服的眯眯眼,只说无妨,以后有事尽管喊自己。
“好好好,事情交给你,我放心的。”
说完,温氏又热情地拿来早自己小厨房做的点心,让谢格如拿回去吃。谢格如连连感谢,但见温氏递过点心时,神色犹豫,似是有话要说。
“叔母,可是还有事要嘱咐我?”
“格如啊,你和薛家大小姐,薛绍光可熟悉?”
谢格如略思索:“我只知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嫂嫂,但并不熟悉。”
“大房对人家冷的很,别说你了,怕是大嫂也不熟悉她那未来的儿媳。”温氏叹一声,想起大房那些糟心事,心里就有火:“都是先成家,再立业。他们倒好,非要等着有功名才肯成亲,也不想想人家姑娘,都生生拖到十八了......”
说到这儿,温氏猛然住嘴,不好意思地看向谢格如。谢格如转年也十七了,别说成亲,定亲都没有,真要成老姑娘了。
屋里热得慌,谢格如还是淡淡淡笑着,似乎不以为意,温氏也跟着笑笑,又将话题转了过来。
“等会儿,那薛家人要上门,说是年前过来拜访。你说说,哪有年前上门的,我怕是来......催的。”温氏揉揉额头,继续道:“没道理让你祖母,去跟他们说。你大伯母的情况,你也知道,谁劝也不出屋子。这事儿就落到了我头上,可我.......”
谢格如垂眸思索片刻后,擡首道:“叔母,就让我去见见薛姑娘吧。”
温氏眼睛立刻亮了。她本来是觉得谢格如聪明,想让她出点主意,没想到谢格如自己把这烫手山药揽了过去。她自然高兴,反正薛家式微,出不了大事,就又嘱咐了谢格如几句,别让对方闹起来。
谢冠华未过门的妻子名薛韶光,只从名也看出是诗书礼仪世家。
她父亲薛应泰如今只是个七品翰林院编修,但学文深厚,建树颇深,是前朝最后一位太子太师,也因此在前朝时就和谢尚培有了交情,结了娃娃亲。
只不过前朝时,两家是平起平坐,亦师亦友,如今却是高低分明,怕你拖累。
这门亲,只两字——尴尬。
谢格如一路想着,她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大伯,只拖着不成亲,却没有悔婚,不知道是还存有一丝良心,还是对方有什么把柄?
谢格如带着一点好奇,踏入会客的小厅。
也不知道是哪个奴仆不上心,没有关上小厅的窗户,冷风呼啸,甩在薛绍光灰色的衣角,直将人冻在椅上。
谢格如见此,连忙先去关了窗户,才走到薛绍光身边,连连道歉。
“薛姑娘,久等了。我是谢家二房的谢格如。这年节临近,家中长辈忙筹备除夕家宴,就让我先来陪陪姑娘。”
薛绍光长圆脸上有一双颇为英气的眼睛,她视线扫过谢格如,缓缓点头,开口却让谢格如一愣。
“不必陪了,我是来退婚的。”
?
谢格如路上准备的一肚子词都咽了回去,只见薛绍光从怀里取出定亲时两家的信物,一枚白玉环。
“这个东西,你帮我交给谢家大房吧。”薛绍光很是直接:“我知道,这不太和规矩,但我娘不在了,我又实在着急,只好自己过来,麻烦谢姑娘了。”
说完,不等谢格如反应,她就将玉环按进了谢格如手里。再一擡眼,人已经没影了。仿佛她不是来退婚的,就是来传个信儿的。
也对,人家那气势,就是来说一声的。
薛绍光这一出,实在超出谢格如意料。
只是接着,大房那边不知是会顺着应下,还是不满自家被退婚?
谢格如揣着那枚玉环往回走,决定还是先把事情和温氏说了,让她告诉大房去。
“二妹妹!”
各地书院放假,谢冠华与谢格如的亲弟弟谢冠廷最近都在家里。
谢格如转身,忽略了谢冠廷不太友好的眼神,看向喊自己的谢冠华。
“二妹妹,你是去见薛姑娘?”
谢格如点头。
谢冠华“唉”一声,有点得意,但更多是烦恼,“她母亲早逝,很多事都要自己来,辛苦的。”
谢格如点点头。
“先生说我今年定能高中的,到时候,我一定会迎她入门,她何必着急这一时,还上门来催。唉,真是的,我又不是那种三心二意之徒。”
谢格如摇头。
“大哥放心,薛姑娘,是来退亲的。”
谢冠华听了毫无反应,絮叨道:“这么算,最快也得明年中才能成亲,薛姑娘着急也是应该的,不然我年后去薛家说一说,也好让他们安心。”
谢冠廷小手捅捅自家大哥,说:“已经退了,大哥你别去了。”
“你说什么?”谢冠华笑道:“什么退了?是不是薛姑娘等我太久,一时.......”
大冷天的,谢格如脑子都要被冻僵了,自认已经给了这位大哥足够的时间接受自己被甩了的事实。她跺跺脚,学着薛绍光的样子,把白玉环塞进谢冠华手上。
谢冠华举起玉环,神色迷茫,又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玉环,二者相扣,严丝合缝,正是谢薛两家定亲的玉连环。
“我被......退亲了?”
另一边,盛京城外。
三匹骏马依次排开,驰骋大地,掀起片片尘土,离盛京城越来越近。
“回来了!我们回来了!”罗英似乎看到了城门,兴奋起来,转过头向后喊道:“公主,我们第一顿吃什么?”
月白色斗篷下露出线条锋利的下巴,再往上,是一个极其温柔的笑容。
“就吃德兰楼的热锅子——”
清冷的女声遥遥从马背传到罗英耳朵,又迅速消弭在冬日的夜色中。
从远处看,只能看到马鞭指向明月,破空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