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大理寺牢房。
虽然冯昭已经被关押十日, 但早有人给打过招呼,所以他住在最好的房间,不仅吃喝有专人送来, 床铺整洁,屋内还有牢狱罕见的小窗,每日都能晒到太阳。
此时, 他刚刚吃完早饭,在光照下闭目养神,神色平静,仿佛不是来坐牢, 而是来修佛的。
忽然,一阵响动,冯昭缓缓睁开眼睛。
身穿官服的赵淮手持一木盒,弯腰踏入牢房, 目光扫视一圈, 轻轻勾起嘴角。
“冯公子,可喜欢大理寺?”
“还不错,这里安静如世外桃源,让人忘却忧忧红尘, 我逐渐心平气和,倒是悟出了些在外面没有想到过的道理。”
“哦?”
“我想,这一世, 我可能生错了人家。”
冯昭慢慢拨动腕上佛珠, 一粒粒佛珠被盘得圆润光滑, 好似自带圣光, 散发出淡淡的沉香木味。赵淮记得,冯昭进来时, 手上可没这个玩意儿。
冯昭神色认真,眼神里甚至还有点天真:“如果我只是山中,某个普通猎户家的儿子,我自小就能上山猎鹿猎虎;如果我是个农户的儿子,听说田里经常遭虫灾,我自然早早就要帮着家人除虫除害;如果我是负责午门斩首的刽子手,每日也要砍上几十颗人头。”
他摊摊手,笑道:“瞧,哪一家都比做宰相家的嫡子适合我。”
赵淮也笑了,夸赞道:“冯公子有理。”
冯昭双手掸掸衣服,向赵淮伸出手,赵淮不解。
“赵大人都要送我走了,扶我一把,也不有损少卿颜面。”
“t冯公子此言何意?”
“你们仅凭一份血书,几份诬告证词,是不能关押一个无辜之人的。”
赵淮嘴角的笑容缓缓消失,他抿紧嘴唇,神色逐渐冰冷。
冯昭笑了起来,日光透过监牢的铁杆滑进来,落在他脸上,显得他脸上的笑,有种诡异的完满。
他见赵淮不动,索性自己撑地起身,施施然往外走去,快要擦身而过时,冯昭不忘轻声道:
“赵大人,后会无期。”
“等等。”
赵淮看一眼冯昭,打开从进来时就拿着的木盒,里面是一枚玉佩。
深褐色的血渍仿佛渗入进上好的羊脂玉内,将玉佩上刻着的【昭】字,显现的清清楚楚。
冯昭瞳孔微缩,袖子内的手指蓦然攒紧。
“王花儿,慈乐县马蹄村人,生于前朝末年,死于端顺元年,年仅十一岁。”赵淮转过身,紧盯冯昭:“王花儿死的时候,你也刚好在马蹄村。”
“王花儿父亲知道她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你,所以在女儿消失后,他去往你在马蹄村住的人家找你,却得知你早已回了盛京,而他女儿的尸体很快就被人发现。”
“老秀才当即明白,女儿是你杀的,但他只是个在乡野教书的老秀才,毫无背景,本想进京喊冤,却连自己村里都没出去,就意外身亡。”
“意外”二字,赵淮念得很重。
“那是端顺元年,冯昭你不过十岁。十岁的你,已经很会杀人。”
冯昭微微低头,回忆起当年的情景。
记忆太过久远,但是赵淮推测的没错,杀王花儿之前,他已经杀过人。
那时候当今上位,父亲接连升官,自己第一次失手杀了个丫鬟,母亲不想父亲知道,就替自己遮掩了过去。他觉得有趣,就又随手挑了两个貌美丫鬟下手。
母亲见状,担心事发影响父亲仕途,就将自己送到奶娘老家,逼自己改邪归正。
母亲以为,自己只喜欢挑漂亮丫鬟下手,乡下罕有貌美女子,自己总能安分一段时间。
谁知,冒出个王花儿。
一个村姑,说不上比盛京城的贵女漂亮,但充满朝气,浑身好似有使不完的劲儿,尤其那双眼眼睛,永远亮晶晶的,总说等自己哥哥高中了,也要去盛京,开间铺子,卖自己做的果脯。
哥哥做官了,她却要做下贱的商女,真是好笑。
还是让自己帮帮她吧。
眼睛,鼻子,耳朵,手,样样皆美。
想到那一幕,冯昭又笑了。
赵淮:“因为你杀得慢,所以给了王花儿机会,咬下了你随身携带的玉佩,又活活咽了下去。”赵淮举起木盒:“这就是我们在王花儿腹中找到的玉佩。”
原来如此,怎么忘记了嘴巴呢。
“但是,”冯昭拈动手指,仿佛拈过当年那具还冒着热气的尸体,“如果没人状告,赵大人又在费什么力气呢?”
赵淮肯定道:“王敬义是你派人杀的。”
“王敬义死了?有义士替天行道,杀了那冤枉本公子的小人?”冯昭捏捏鼻子,举手投足间都是不屑:“等我回去,定要招贴告示,感谢那无名义士。”
赵淮眼神愈暗,眼睁睁看着冯昭他走到牢门口,推了推,门分毫未动。
“来人!”他像往日点菜般,理直气壮。
身后,赵淮幽幽提醒。
“冯昭,本官很想知道,你这样丧心病狂,十恶不赦之人,有没有怕过?”
冯昭微微撇头:“我出去是早晚的事,劝赵大人不要在我身上白费心思了,难不成你还敢对我动私刑——”
话未说完,冯昭就被一股大力狠狠踹到,早上留下的餐盘还摆在地上,他这一摔,直接摔在剩菜剩饭上,弄得满身狼藉。
冯昭很少如此狼狈,上一次还是在宫里,被江弥.......
他眼神陡然狰狞,挥掌劈向赵淮,不料平日里文绉绉的赵淮,竟能接住他的掌风,紧接着两拳,直把他打得两眼昏花。
冯昭在牢里虽然过的舒适,但毕竟没有家中的条件,身子虚弱不少,又轻视赵淮,很快就被打的没有还手之力,压在地上,喘息不止。
“你既然喜欢杀人,怎么从不曾杀过男子,也未曾想过上战场杀敌,只对猫儿狗儿,柔弱的女子,还有你那妻子动手。”赵淮厉声斥道:“冯昭,你就是个懦弱,无能,只能躲在家里,被母亲庇护的废物!”
冯昭半边脸都压在地上,咬牙切齿:“赵淮!你这是私下用刑!你就不怕我母亲知道,不怕皇上知道!”
“你认为,我为什么敢这么做?”
冯昭一愣,忽略掉心中最可怕的猜测:“你......你想着出去就没有机会再对我动手。”
赵淮慢慢俯身贴在赵淮脸边,轻声道:“有人怕你死的太痛快,所以托我帮忙,在你死前,照料照料你。”
冯昭眼神困惑,什么死?
那王敬义都死了,就算有这玉佩,没有苦主,谁还敢揪着他不放!
“忘记和你说了,王敬义好好的呢,你家派去的人也被抓住了,没供出你,不过有什么关系呢。”
冯昭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他似乎听不懂赵怀德话,怎么会,母亲怎么会失手?!!
接着,他就听赵淮补充道。
“哦,对了,抓住他的是谢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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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端顺帝看着摆在案上的一排奏折和证词,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他揉揉太阳穴,又喝了口茶,拿起笔,又放下,最后长叹一声。
江弥看着舅舅这般痛苦,心道,外人都当他这皇帝舅舅勤勉朴素,其实他最怕这些政事,一到御书房,就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不舒服。
“皇上。”江弥忍不住提醒道:“萧应昌卖官铁证如山,那一串的人我都给您扒拉出来了。萧应泰卖【监照】也是众所周知。那冯昭更不用说了,就是个穷凶极恶,人面兽心之徒,甚至敢派人杀掉关键证人,您还犹豫什么呢?”
端顺帝食指轻点桌面,磨磨牙花子,终于开口:“这......总不好把萧贵妃一家子,都办了吧,啊?”
端顺帝看向自己的大外甥,眼神甚至有点可怜。
江弥一时无语,又想,这样的舅舅,真的会隐瞒母亲死讯,甚至造成母亲“战死”沙场的元凶吗?
“萧贵妃是认萧氏为母,您又不办萧氏和宰相。”江弥诚恳:“没事的。”
“朕再想想,想想。不过啊,你这回怎么热心?”端顺帝神色怀疑:“弥儿你从前可从来不管朝中之事的。”
“这不是牵扯到赵淮了吗!他的案子。他求我,我不帮帮忙,就太不够兄弟了。更何况.....”江弥擡擡下巴,指指桌上那一排证据:“臣听赵淮说,他去宰相家抓人时,正看到那冯昭对自己夫人动手呢!”
“他夫人?朕记得是谢舍人的女儿。”
“是啊,也不知道谢舍人知不知道自己女儿受了那么多苦头。不过也是,那冯昭是宰相嫡子.....”江弥给谢尚培上完两滴“眼药”,想起谢格如和自己分析过,在端顺帝面前,多说冯昭,不要单独提在宰相和萧家。
“皇上,您知道我是常去那些三教九流之地转悠的。”
端顺帝“啧”一声,江弥赶紧道:“臣也是为您了解民情。最近民间聊得都是这冯昭奸杀女子之事,已经传的极其邪乎了,民意沸腾啊......”
等江弥状似大大咧咧走了,李隆海给端顺帝才进来,给端顺帝换了新茶。
“侯爷长大了,知道为您分忧了呢。”
“是啊,长大了。”端顺帝眼中划过一丝失落和惋惜,他将眼前指认萧应泰和萧应昌的奏折挪开,只放了份关于冯昭的奏折。
那奏折前面证实了冯昭杀人之事,后面则重点放在冯家,冯鹤年和萧氏如何包庇次子,买凶杀人。
端顺帝神色微妙,最终,朱砂笔圈住了【冯】。
不久后,萧应泰和萧应昌两家人全部被判流放,老百姓们最关心的冯昭则被判斩立决。
一时间,民间多有赞颂端顺帝,最喜爱妃子的娘家人,说处理,就处理了!真是位不逊于先帝的,清明公正好皇帝。
宰相冯鹤年没有被罚,但他自认教子无方,欲辞官回老家,奏折被端顺帝留中不发。
冯家闭门谢客,连萧家全家流放那日,都没有一个冯家人去送。
另一边,还有位姓冯的女子,躺在床上,双眼大而无神,仿佛已经死去多日。
“小姐,郭小姐来看您了。”t那丫鬟战战兢兢道:“她好像是担心您婚事未成,太过伤心。”
这是说,郭婉珍并不清楚冯锦玉怀孕,只是担心她因为筹谋多日,最终却没有嫁到萧家,郁结于心。
床上的冯锦玉毫无反应,她昨日才终于下定决心,舍弃那孩子,今日郭婉珍就来看她,看什么,看什么,看我替你遭的罪么!
不光是你,还有谢格如,对,谢格如!
“孩子,”一道柔和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想哭就哭吧。”
冯锦玉眼珠微微转动,看向床边之人:“您的孩子也没了,您怎么不哭呢?”
萧氏保养得当的手,叠在冯锦玉苍白的手上,柔声道:“我哭过了,痛痛快快哭一场,就再也不可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