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姑娘
天光初亮,两匹骏马拴在一旁的树上,低头喝水吃草。奔波一晚,人不累,马儿也累了。
雍久虽不肯开口,总算还是听得进话,随奎老大在小溪边歇了脚。
“雍姑娘,给。”奎老大递给一旁蹲在溪边洗脸的雍久些干粮,是她们在霸州时补给的。据店老板说这叫面包,携带方便又好吃。
不知何时起,奎老大不再叫雍久小姐,开始称呼她为雍姑娘。大概是觉得会发脾气的雍久终於像个平常人那般可以接近了吧。
“谢谢。”雍久洗了脸,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双眼通红,满脸的死气沈沈,哪里还有往日风采。
她接过面包和水,坐在一边兀自啃着。
看她这般模样,奎老大也不上前搭话。多半,这位娇小姐今日也同昨日那般抽风,不会搭理人了。
奎老大不声不响坐在一旁啃面包,确实如店老板所说,味道很不错,又大口吞咽了大半。
沈浸在美味中的奎老大冷不丁听到雍久对他幽幽道:“对不起。”
正狼吞虎咽的奎老大差点被喉腔里的面包噎死,狂喝水才将面包好不容易咽下去,连连摆手:“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哪有主子同下人道歉的?
虽说他为长公主做事,身份不低,但雍久和长公主是什么关系?长公主是奎老大的主子,雍久至少也是他的半个主子,哪里受得起雍久的道歉。
“谢谢你。”雍久没理他,我行我素地对着奎老大深深一揖。
这又是道歉又是感谢的,雍家小姐到底玩哪一出?
奎老大诚惶诚恐。只要别撂担子,同他一道去卧龙山取了野山参,他就阿弥陀佛了。
“谢谢你三年前的救命之恩。”雍久从未和奎老大亲自道过谢。
原是为这个。
奎老大笑道:“那是殿下的命令,雍姑娘感激殿下即可。”
雍久摇头:“不管是谁的命令,都是你拼死将我从天牢劫出。若有可能,还请奎老大你替我向那位井二先生道个谢。”
井二先生?代为道谢?早就听闻这位雍姑娘古古怪怪,这一趟近距离接触后,奎老大心想:传闻果真不假,这雍家小姐何止是古怪,简直就是骇人得很!
打扮骇人,说话更是骇人。
“好说好说。”
“我昨日并非是同你生气才那样吼你的,还请你见谅。”
越说越奇怪,奎老大摸摸鼻子,假装没听见,继续啃面包。
“你代殿下受过了。”
昨日奎老大固执地要替人收尸的模样让雍久想到了同样遵礼守教的长公主殿下。
“你与殿下那对形式主义同样的固执让我恼火。明明是无用功,却偏要去做,做给谁看呢?难道不是仅仅为了让自己心安吗?又或者只是受着自己所受过的教育去做事,从来没想过那样做是不是有意义,又会不会实用。”
雍久说了一堆奎老大听不明白的话。他想,或许,聪明如长公主殿下,应该能听懂吧?
“你们坚守着你们的道义。我又何尝不是沈迷在自己所谓正确丶伟大的价值观中不可自拔呢?我崇尚自由丶热爱科学,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实用主义者。”
奎老大静静聆听,在一旁点头,这位雍小姐确实是个实干家。
“为达目的,我乔装成男子行走於江湖;为达目的,我不惜利用殿下的感情,又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即便利用了殿下,对她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甚至,为了达到她覆仇丶取消奴制的目的,雍久也可以与禹王合作丶同东魏暧昧不清丶对南楚皇室内斗袖手旁观……
“现下种种,难道与我这个自私的人毫无关联吗?”
那被血洗的村庄是南楚士兵犯下的作孽,是果;而雍久,却也是这恶果的始作俑者之一。
如果她没有穿越而来,如果她没有搅乱大周朝政,如果……
这一刻,雍久深深体会到作为蝴蝶效应中的那只蝴蝶,会有怎样的感受。
“我知道,南楚入侵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但我一定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我的搅弄强化了杨简镇扩张的野心,让他提前开始蚕食大周的计划。我啊,看似有原则,看似心怀天下,其实不过是一个始终抱着优越感看待这个时代的蠢人罢了。”
“雍姑娘蠢不蠢,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殿下的眼光,殿下二十多年来未曾对谁如对雍姑娘这般青眼过。我想既然殿下待姑娘如此特殊,姑娘必有过人之处。”
这是奎老大这一路上说过最长的话。
“你好乖。”雍久红着眼,笑起来,摸了摸奎老大的脑袋,“如果有机会,去东魏吧。”
嗯?奎老大再度被面包噎着了,他一大老爷们却被个小姑娘摸头夸乖?在奎老大遥远的记忆中,只有他娘曾经那么摸过他的脑袋,边摸边说:我家老大越来越乖了……
奎老大红着脸,结巴道:“去去……去东东魏作甚?”
“玉竹在那儿。”
这下,奎老大的脸更红了,他瞪大眼犹如见鬼般盯着雍久,一眨不眨。
雍久脸上笑容扩大几分:“很厉害吧?我什么都知道。”
“叮铃铃”一队人马经过,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奎老大看人马一眼,笑笑道:“雍姑娘的厉害,公主府上下哪个不知?好像又是一队逃亡的百姓。”
无心之言,雍久却听得有些脸烧,她想歪了,只道是自己厉害狐狸精的传闻传遍了公主府。
她也朝那队人马望去,接道:“定也是从拒马河附近逃过来的。”
她们这一路从安平郡往西到卧龙山去,遇见不少这样的难民。与之前遇到的那些难民不同的是,这一队人马多由老弱妇孺组成,仅有的几个壮年人忙前忙后,累得不可开交。
“怪不得脚程比前些人慢许多。”奎老大收拾了行囊,牵过马,“雍姑娘,咱们继续赶路吧。”
“等等。”雍久拦住奎老大,“你看。”
那队人马离她们约三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看样子似乎是要歇歇脚。
只是不知为何,未等所有人坐下来,已有人跳将起来,与另一人发生激烈的争吵。
雍久竖着耳朵倾听,只听得在吵路途远丶走不了丶背不动什么的。再仔细瞧瞧,那队伍里确实好些个腿脚不便的老人家。
“我们过去看看。”奎老大刚要拦住雍久,劝她闲事莫管,对方已牵着马匹上前问话,“各位,有事好商量,怎地吵着吵着还动起手来了?”
不知哪里冒出个雌雄莫辨的家夥,自以为是地出来做和事佬。两方人马本就火气上头,听到雍久问话,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哼两声,各自落边休息,停了手但也没搭理她。
一位老太太见雍久一番好意却被冷落,心有不忍:“俊娃娃,世道混乱,你们还是赶紧赶路走吧。”
“娘,”一个年青人给老太太递了干粮,气呼呼道,“与她一个外人说道些什么。说起来亲如兄弟的人不也照样大难临头各自飞嘛。平时称兄道弟,一到紧要关头就见真章。”
方才与这年青人差点动起手来的另一个壮汉怒吼一声:“鲁齐,你这指桑骂槐的在说谁呢?别以为我石海大老粗一个就听不懂你话里有话!”
“指什么桑骂什么槐?我鲁齐方才骂的就是你这个忘恩负义丶狼心狗肺的东西!”
名叫鲁齐的青年人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前去打那叫石海的,被他娘拼命拦下了。
“你们别吵了,老妪我年纪一把,就算现在马上死了,又怎样呢?别伤了你们兄弟间的和气。”
“娘!”
“干娘!”
“你还有脸叫我娘?”鲁齐瞪着眼的模样颇为吓人。
石海剜他一眼,不与他多分辩,只对着那老妇人道:“干娘,你可莫要说那些丧气话。我只是说,建议将您们这些老人家安置在此处,待我们到了清苑郡,请些马夫驾了马车再来接你们。”
“你滚一边去,就是嫌老人家们碍手碍脚了,说什么好听话?”
“你闭嘴!”
石海嗓门比鲁齐响,又对老太太道,“干娘,我石海是怎样的人,您还不清楚吗?言出必行,不会将您抛在这荒郊野外不管的。”
老太太面露难色:“小海,你可莫要诓我。我虽老,但也听说那清苑郡除了一座大山,其他东西贫乏得很。你真能弄来那么多马车将我们接走?”
石海立马跪地指天发誓:“干娘你放心,我石海对天发誓,绝对会回来接您的。”
老太太瞧他情真意切的模样,心软几分,这孩子她从小看着长大,如何不了解性情,让他先起来说话:“哎,我说的是接我们走,不是只接我一个。”
石海臊红了脸,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瞒不过干娘,瞟了眼她身后坐着的一群乌泱泱的老头老太,轻声道:“干娘,不是小海不肯带她们一起走,实在是脚程太慢,我们身上干粮和银钱都不多,再这么下去……”
石海搔搔头,“再这么下去,我们就谁也别想离开这儿,落草为寇得了。”
无论石海怎么说,老太太都是摇头,不肯听劝。
什么缺钱少粮她不管,她只知道身后这些老嫂子老大哥都是同她一起长大并且在她老伴死后,照顾她们鲁家多年的好人。
她虽一介妇人,却也知同甘共苦丶投桃报李的道理。
“义兄,”
鲁齐是个孝子,老爹死得早,他就这么个老娘,无论如何是不肯丢下老娘,自己一个人先走的。他虽不满石海的提议,但冷静下来仔细想想,石海说的或许才是最好的办法。
鲁齐压下心中火气,长叹一声,“我知你打算,这乱世之中,谁人不是自己保命优先?我和娘都能理解你,你就带着弟妹们先走吧,我在这里陪着叔伯姨婶们。”
石海看看这边暮气沈沈的老人家们,再看看自己身后泪眼汪汪的妻子和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实在两难。
“两位大哥,不必为难。”
雍久旁听许久,算是明白了两人方才大打出手的原因。
奎老大以为是要资助这群人些钱财,赶忙从行囊里取出些银两,递到鲁齐与石海面前:“我家主子心善,你们拿了银子赶紧上路吧。”
石海与鲁齐虽是乡野村夫,但都是有傲骨的人,哪里肯拿,更何况:“多谢这位小姐与兄台的好意,不过当下恐怕有钱都再难有用。这些老人家腿脚不便,根本走不了多远。”
鲁齐更是冷哼一声:“谁稀罕你们的钱。若你们能帮我们多找些马车来,我倒要好好谢上一谢。”
“噢?此话当真?”雍久对着鲁齐嫣然一笑。
傲气十足的鲁齐听雍久话中意思竟像是有办法的样子,这才定睛朝她看去。这一看,简直如七魂丢了六魄——他一乡野村夫哪里见过这般美的人物。
呆楞过后,鲁齐佯咳一声,转了脸去:“我鲁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姑娘你真有本事找些马来,你叫我做牛做马,我都愿意。”
南楚挑事,大周南边战线也做出准备,官府收了许多马匹去。现如今也就大点的城镇如霸州这种才能找些马来。
这里荒郊野岭,除了这两人牵着的两匹马,要再弄些马或马车来,简直异想天开。
“马,我倒是有两匹,不过你们这多老人家,光两匹马哪里够?更何况,老人家也不见得会骑马,是吧?”
“呵,姑娘说的不是废话嘛。”石海嘲讽一笑,摇头心道,到底是女人家,说话做事没个章法。
“这位鲁大哥说的是找些马来就甘愿为我做牛做马,呐,我这不就找了两匹马来吗?”
雍久将自己的马和奎老大的马一起牵到二人面前。
“你!”鲁齐看着那两匹马,气不打一处来,“胡搅蛮缠。”
石海也冷下脸:“姑娘若是能帮就帮,若不能就莫再取笑我们了。”
雍久跳过两人,对着老太太道:“老人家,你可信我?”
老太太拄着拐杖,睁着浑浊的双眼,笑道:“古灵精怪的丫头,我一把年纪了,信你一回又如何?”
“那便都跟我来吧。”
雍久对着老太太和她身后的老人家们大声道。
看着老太太起身,带着一群老人家跟在雍久身后,鲁齐丶石海以及奎老大都懵圈了。
奎老大牵着马,赶上雍久:“雍姑娘,你这是要干嘛?我们还有事啊,你能不能别老是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浪费时间了?”
“我没有在浪费时间,”雍久找准一条小路,朝身后道,“最远不过一里地,你们坚持一下,很快就到。”转而又对奎老大说道,“我这么做只是在替我和殿下赎罪。”
奎老大自是不懂,雍久一边朝前走路,一边慢慢解释。
“若是没有我搅弄得大周鸡犬不宁,就没有今日的战祸。她们现在遭的罪都是我一手造成。而身为长公主的殿下,没有尽好她长公主的职责,致使大周平民陷入此等困境,你说这是不是我们的罪孽?”
奎老大想起拒马河边那个被屠杀的村庄,又想到这几日碰到的那些逃亡者,觉得雍久说得有几分道理。
“雍姑娘当初在天牢惨遭毒手,回京覆仇是人之常情。殿下日理万机,又哪里能将天下事尽皆掌握手中,有疏忽也是难免的。”
“哈哈哈,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有仇不报非君子。”
雍久大笑一声,灿烂的笑容险些将周遭美景都比下去,笑着笑着她的眼角却有些湿润,“更是满腔抱负,希望一改旧风陋习。始於一颗正直的心,我做着自以为最正义的事,却犯下最最不可饶恕的罪孽。”
奎老大似懂非懂,他对雍久想要取消奴制的心有所耳闻,但又无法完全相信她真的抱有这样单纯的心思。
一个官宦世家的女子,真能有那么超前又博爱的想法并为之努力吗?或许,这不过是上层精英们蛊惑人心的招数。
奎老大始终抱有怀疑,甚至从来不曾将这些传闻放在心上。每每听到下人们崇拜地谈论那位讲究人人平等的斟老板是如何英勇地替她们下人出头时,他也不过是嗤笑一声。
然而,今日听她那番话,奎老大竟开始有些相信眼前女子是真的拥有着那样无私崇高的理念——若非如此,又怎么会有深刻的反思?
“到了!”
雍久欢快的声音打断奎老大的暗自思索,他擡头看去,是一座巨大的水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