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你
“朕就知道!”
绝处逢生的帝王此刻如同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带着劫后馀生般的意气风发,坐到龙椅上,好整以暇,“爱卿不妨说来听听。”
此刻,雍久才出列行礼。
她一派轻松,与政事堂此刻肃穆的氛围格格不入,笑着朗声道:“长公主所言甚是,若是将禹王殿下扣押在京自然少了禹王这边的威胁;但同样的,这样做会增加恭亲王那边的猜忌,不若放禹王回江南道。”
众臣哗然。
长公主第一个不同意:“方才已经讨论过,禹王此番进京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回去。他要改道去了西北,我们可是连一个月的准备时间都没有。”
“殿下稍安勿躁。”
雍久从袖中掏出一个竹瓶,在殿上展示一周。
“诸位请看,此瓶中装的乃是一味香料,加在饭菜之中增添口味,是东魏百姓餐桌上常用之料,名为胡椒。”
涂石玉接过胡椒,递给皇帝。
皇帝打开盖子,闻了闻,一股辛辣之味直扑入鼻,激得他打了好响一个喷嚏,差点将涂石玉吓死,要让廷尉拿下雍久。
皇帝挥挥手:“唉,不必紧张,都退下。这味儿可真够冲的。”他耸耸鼻子又凑近闻了闻,“此物与今日讨论的事有什么关系?”
“方才草民听闻陛下说东魏想要与大周行贸?”
“是有此事。”
雍久点点头:“实不相瞒,东魏八王爷曾与焉耆使臣一起到草民府邸看过雕版活字印刷。当时东魏八王爷提了一嘴,说是苦恼无法与大周建立双边贸易。草民想,若是陛下答应放开与东魏的贸易,或许一切都可解决。”
皇帝想了想,道:“朕不愿放开两国行贸的理由会成为禹王自愿回江南道的最大动机。”
“陛下英明。”
两国互市,商品的自由流通一定会对通商口岸带来极大的繁荣,本就富裕的江南道恐怕会更上一层楼。
雍久明白皇帝的犹豫,又道,“江南道与东魏相接,这利是必然要流到禹王口袋里去的。不过,若是朝廷在边境处设一道入关口,一切商品都须缴纳边境税后方能入大周,那么可以先禹王之前截一部分利。商人重利,缴税后,必然会想方设法从别处找补回来,就有可能走得更远些交易货物,从而将商品卖个更高价,到时也能福泽其他各州。”
东魏的矛盾丶禹王的去留,似乎都解决了。
皇帝还在思考这个办法的可行性,雍久又从另一个袖子里掏出一张纸:“请陛下过目。”
涂石玉将纸呈给皇帝,皇帝一看,都是些钱庄名单:“这个是?”
“禀陛下,之前因国债滞销,草民便联络了钱庄的朋友,蒙他们信任,愿购买国债,为陛下分忧。另外,禹王那边,若是陛下信得过,草民想亲自拜访并说服他自行回封地。”
七州商会不信任国债,所以不肯卖力推销,倒是正中雍久下怀。
“好!”皇帝瞧瞧雍久,再看看薛崇仁,老东西也自觉没脸,头低得很,“有爱卿以及爱卿友人之助,再加上各国使臣的订购,想来这七州商会不用也罢。”
薛崇仁急得捣头就拜:“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皇帝盯着雍久的头顶心看了很久,决定信她:“刑部广坤听命。”
“臣在。”
“即日起刑部上下给朕全力以赴调查七州商会,一桩一件违法乱纪的事都别放过。”
用不到就立马卸磨杀驴,这位帝王,别看像个孩子般不成熟,那心可不是一般的狠。
“臣领命!”
刑部尚书广坤声如洪钟,更是将薛崇仁与薛怀德吓得面色惨白,一老一少颓然跪倒在一边,神采全无。
“涂石玉,传朕旨令,召东魏使臣即刻进宫。户部丶工部丶礼部丶斟卿家留下,其他人散了吧。”
“陛下,草民手下有一人,名唤龙一。较之草民,此人对经贸之事更为熟悉,眼下情况紧急,能否请他来为陛下和各位大人讲解经贸之事,草民想尽快拜访禹王殿下。”
皇帝犹豫一会,最终还是应了。
雍久跟着独孤伽罗与其他大臣一道离宫时,刚出金銮殿的大门,吏部尚书崔向明便拦住了二人去路。
崔大人拱手一礼:“长公主殿下真是慧眼识英才。前有林侍郎,后有斟老板,各个都是前途无量啊。”
林勤书冷哼一声,狠狠瞥雍久一眼,快步离开。
独孤伽罗怕这崔向明横生事端,问:“崔大人有什么事吗?”
崔向明扫了眼跟上来的薛崇仁,笑道:“下臣无甚要紧事,只是佩服殿下与斟老板真真好手段,三言两语间就解决了那些让人头疼的糟心事,连带着将那七州商会也收拾了。殿下真是我大周柱石,国之栋梁。”
七州商会贪墨一事,皇帝本是要延后处理。事缓则圆嘛,等风头一过,薛崇仁从中斡旋一番,指不定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不但重提商会贪墨一事,甚至企图取代七州商会的地位。
打击了薛氏的钱袋子,就是间接地打击了薛氏一族。
长公主削藩丶打压世家是众所周知之事,薛崇仁听了崔向明的话,更是对独孤伽罗恨得咬牙切齿。
老大人对着薛怀德指桑骂槐:“你啊你,你这个孽畜,喜欢什么不好,非要喜欢那些蛇蝎心肠丶狼心狗肺的东西,还不赶紧给我滚回家,闭门思过去!”
薛怀德搀扶着爷爷,被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敢吭一声。虽然很想再看长公主一眼,但他不敢,只好缩着脑袋丶目不斜视地往宫门口去。
独孤伽罗莫名被人骂了一通,轻咳道:“崔大人过奖,我们先回府了。”
“恭送殿下。”
长公主走得飞快,雍久跟得辛苦。
待出了宫门没人的地方,雍久一把拉住长公主:“殿下,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独孤伽罗停下步子,转身冷脸道:“不走留在那儿等人奚落吗?”
“你在生气?”
“上车说。”长公主一马当先先上了马车。
雍久以为殿下会拉她一把,没想到啥也没有,只好撑着跳上马车。
独孤伽罗见她进来,屏退夕霞,开门见山道:“今日之事你早有预料?”
雍久坐下,似想起一事,又起身探出头,嘱咐马车夫直接往禹王府走,覆又坐下后回道:“我并不知道。”
左手胡椒粉,右手钱庄名单。一看就是有备而来,还说不知道?
“是吗?本宫看你倒是准备充分。”
雍久知她起了疑心,又挪了点位置过去,拉过独孤伽罗的手:“殿下,皇帝突然下诏召我入宫,我总该有些准备吧。那份清单是前几日就在做的,胡椒粉是龙婞她们入京给我带来的。我随手就拿了,想着新奇,或许关键时刻能起作用……”
“还真起了大作用。”
雍久话未说完就被长公主打断了。
独孤伽罗抽出手,盯住雍久,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怎么偏偏就是来自东魏的胡椒粉呢?”
雍久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殿下,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独孤伽罗扬起一边唇角,嗤笑一声,“阿九,你现在不但本事长了,连演技都进步了。”
雍久不说话,静待下文。马车里的氛围一下变得严肃起来。
“宫宴结束那天,你可是最后一个见到曼儿的人。”
“呵,那又如何?”
“在那之后,除了你,再无她人见过曼儿。你说郡主多次传召你过府谈话,你可都见到了郡主?”
雍久垂下眼帘,她不想骗独孤伽罗:“见到了。”
独孤伽罗挑眉:“见到了?在郡主府?”
雍久不欲作答,天随人愿,禹王暂住的府邸到了。
“还请殿下先行回府,待一切尘埃落定,我自给殿下一个交代。”
“不行,”独孤伽罗拉住她,“本宫现在就要知道。”
“眼下情势紧急,见禹王要紧,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雍久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能为私利说出这么冠冕堂皇的荒唐话。
“本宫也去。”独孤伽罗哪里肯放过她。
“不行,殿下若去了,恐怕反而引起禹王疑心,还请殿下先回府休息。”
“怕引起禹王疑心,还是怕引起本宫疑心?”
禹王住的地方,是一般人能进的吗?一般人,禹王会接见吗?
雍久将长公主的手掰开,看着她的眼,一字一句道:“殿下信我。”
那一瞬间,长公主动摇了,她松开了拉着雍久的手。
情感上,独孤伽罗当然信雍久,可种种蛛丝马迹都不得不让她疑窦丛生。即便雍久因爱弃恨,不再计较当年发生的事,但对皇帝,雍久又有什么理由原谅?
为利禄?她早已富甲天下;为功名?南楚丶东魏哪里不能去,何必到仇人眼皮子底下做事……
总之,雍久所做的一切都疑点重重。
上位者对於自己无法琢磨透丶掌控不了的人或事,总是充满了恐惧和忌惮。皇帝不知道雍久的真实身份才敢用她,长公主却是一清二楚。
独孤伽罗不禁开始怀疑当初是不是不应该采用什么国债计划,更不该将雍久引入到这京都漩涡中,抑或是这京都漩涡本就由此人一手炮制?
这边厢,长公主一路皱眉思索到府,那边的雍久则顺利见到了禹王殿下。
“原来是你。”
禹王手上拿着的正是当初送给楤木主子的那柄玉如意,通体透明中夹杂着一抹紫,是难得的佳品,当然更难得的是玉如意背部的“禹”字。
“正是在下。”
禹王将雍久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真是没想到。”
宫宴时,此人虽大放异彩,但在禹王看来不过尔尔。天下能人异士海了去,他府上就有不少,所以禹王压根没把雍久放在心上。
真正让禹王感兴趣的是此人竟然还是楤木的主人,更有趣的是这位斟老板现在还和他的小侄女暧昧不清。
“本王记得当初你可是要置我那小侄女於死地的,怎么你俩关系现在这么好了?”禹王将玉如意交给一旁的吴瑞收起来。
雍久状似不好意思般挠挠脑袋:“王爷说笑了。长公主风姿绰约,美丽迷人,当初只是一场误会罢了。”
禹王不置可否,用鼻音嗯了声:“说罢,今日找本王何事?”
“王爷快人快语,那在下也不兜圈子了。”
雍久将东魏欲与大周通商经贸一事说与禹王听,禹王自然高兴。江南道是东魏与大周经贸的必经之路,这过路费收收都够让人手软脚软的了。
“不过我那侄儿和侄女能答应?”
“东魏此行意志坚定,若是无法开通贸易,便要大周对当年的成平战役进行赔款。两者必达其一。”
雍久见禹王犹疑,再接再厉,“咱们这位陛下最好面子,赔款是绝无可能的,东魏亦不会让步,必然会在商贸上有进一步商讨的空间。”
禹王点点头,觉得雍久分析得有道理:“如此一来,岂不是便宜了本王?”
“据在下所知,陛下那边是打算放开两国贸易了,但为分一杯羹,或许会在江南道设边境司,进关货物都会提前收税。”
“呵,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亏他想得出来。”禹王冷笑一声,又眯眼瞧雍久,“你消息倒是灵通。”
这事禹王都没收到风声,这个民间商人竟先掌握几分,看来他小侄女那里的消息还是要更快些。
禹王以为雍久是抱着长公主这棵大树才知道得那么多,但他也不傻:“你特地提前来告知本王一声又是为何?”
雍久面露难色,犹豫半晌:“我听说王爷留滞京都数日。”
“是啊,本王另一侄女多日不曾露面,本王心急如焚,哪里能只顾自个儿就回封地去呢?”
瞧这位风流王爷轻松自在的模样也不像是在担心独孤曼,恐怕对方死在京都,他会更高兴。
雍久不答,禹王眨巴着眼想了想,品出味儿来:“斟老板不会是来做说客,想让本王回江南道吧?”
雍久也不否认:“王爷,一会儿圣旨来了,接了就马上回去吧。”
“本王的事轮得到你来安排?”禹王横眉一挑,普通人恐怕都被吓晕过去。
“王爷知道长乐郡主在哪儿吗?”
“本王怎会知道?”
“我知道。”
嚣张王爷一下慌了神:“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囚禁郡主?”
雍久摇头:“郡主自己做的选择,没人强迫她。王爷今日打道回府,不但消除皇帝疑虑,更有未来极为繁荣的通商口贸易等着您,何必在这里死磕呢?”
禹王听得云里雾里,眼珠一转:“敢问斟老板,你在这场戏里扮演什么角色?”
他获利,那她要什么?
“不瞒王爷说,在下於东魏也有些产业,两国互市的话……”雍久没把话说完,只留给禹王一个狡黠的笑容。
商人果真重利。
如此一来,禹王便放心许多,这位斟老板是为了自己的生意才如此卖力,倒说得通。
“好,本王答应你。不过……”禹王两指拈了拈。
雍久哪里不懂:“王爷放心,我手下产业都需要王爷的关照,到时候还望王爷多给些照拂。”
“哈哈哈,好说好说。”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快乐,不必点透就足以各取所需。
两人谈完事,雍久从后院悄悄离去。没多久,圣旨就下来了。
果然如雍久所说,皇帝同意了与东魏互市一事,并命禹王即日起赶往江南道主持相关事宜。
禹王无异议,领旨后即刻启程回江南道。
焦急等在金銮殿的皇帝听闻消息后,长嘘一口气:“斟氏真乃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