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二)
暂时跳过这位神秘嘉宾,长公主又同雍久一一介绍了其他使臣,有来自东北的高丽丶西域的月氏和焉耆的使臣以及一些西北草原的部落首领。
“焉耆?可是那个吞并了龟兹的焉耆?”
雍久这几年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南楚和东魏,但西域一直都在她的计划之中,所以对西域有些了解。
“是,阿九可还记得穆冲?”
朝中大臣知西域者不过二三,没想到雍久竟知道焉耆与龟兹之间的纠葛,独孤伽罗顿时来了谈论的兴致。
雍久眉尾一挑,揶揄道:“您金屋藏娇的那位冲儿?”
长公主轻“啧”一声,嗔怪道:“寻我开心。他就是龟兹后人,龟兹灭国后流亡大周。”
怪不得长那样,雍久又偷偷摸摸拿小手指勾了独孤伽罗的:“殿下心疼人家,所以收他入府了?”
“嘁,”独孤伽罗任她勾着,心里甜滋滋,嘴上不饶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跟雍久学会了嘁人:“阿九小心眼,还在呷醋呢?”
“才没有。”雍久嘟着嘴咕哝了句。
独孤伽罗听得不清楚,但还是耐心解释,生怕雍久一直小心眼下去:“是他自己托人把自个儿送进我府邸来的。原因嘛,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稍作思索,不难猜出穆冲的目的,定是奔着长公主手中权力而来,想通过做大周最有实权人的禁脔来覆国。
“还好你不是什么色/欲熏心之人。”否则,这西域说不定就真的要再起烽烟。
宾客到齐后,涂石玉宣布宴会开始。独孤伽罗匆忙间收回手指,也没注意雍久最后说了什么,和众人一道起身恭迎圣驾。
雍久手中没了把玩的手指,空落落的,目光追随着独孤伽罗,也起身迎接皇帝丶皇后和一众后宫妃嫔。
“众卿平身。今日宫宴一为贺皇后千秋寿辰,二为皇后肚中龙儿。”皇帝笑望国外友人,“诸位远道而来,朕实为感激,还望今夜诸位能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皇帝话毕,涂石玉拂尘一甩,尖声道:“入座开宴。”
众人跪坐回席中,每一席旁边都有女婢伺候。随着涂石玉的一声令下,女婢们错落有致地开始传菜上桌。
殿外丝竹声渐行渐近,踏乐而来的是一行舞女,动作优美,舞姿轻盈,端的是赏心悦目。
第一支舞是开胃菜,不算出彩,但紧接着的两支舞一曲比一曲精彩,席中不乏掌声猎猎。外国的宾客们一边赏舞,一边和左右邻座社交,相当热闹。
大周宗氏和朝臣这边倒显得有些冷清。
皇帝右手边第一位是独孤氏现存辈分最长的独孤长风,是文帝的堂弟丶皇帝与长公主的叔公,掌管宗正寺。独孤长风向来远离纷争,不问世事,儿子独孤伯玄也是孤僻寡言之人,各自饮酒,安静得很。
再往下是长公主,接着是禹王独孤诚丶长乐郡主独孤曼以及朝中一至三品的大员。
三个独孤家的人互相看不上眼,自然不会多说话,不过点头丶隔空敬敬酒罢了。那些朝中大臣如薛崇仁等更是古板丶拘束,哪里会在宴会上交头接耳。
所以这宴会看起来就像鸳鸯锅,一边热火朝天,一边清汤寡水。
雍久吃了几道菜就饱了,亏得独孤伽罗还嘱咐她填饱肚子,省得一会有人敬酒容易醉。除了刚开始有朝臣同她打招呼,开宴后压根就没人理她。
独孤伽罗坐在雍久前面,所以她不知道这宴会不过开个头,雍久已经吃饱喝足了。
百无聊赖中,雍久四下张望,一会感慨金銮殿的威武,一会儿发现月氏和焉耆的服饰别有特色。
大概因为骑射的需要,月氏服饰窄袖裹身;焉耆的则更花里胡哨些,男女都一样,配有许多装饰品,装饰品中还有些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叮叮铛铛好不热闹。
往旁边看是一群显然游牧民族打扮的人,有的部落甚至只着一件兽皮,文明程度有待提升;往另一边看,一道深邃视线射来,对方拿起酒杯,隔着一群舞者,敬雍久一杯。
正是东魏那神秘女人,雍久皱眉,就着手中杯盏,回敬对方,随即移开眼,又看别的地方——她不明白这位来大周一趟,到底意欲何为?
三支舞跳完,涂石玉又甩着拂尘清嗓子:“上菜。”
哎?这才上菜?感情之前的只是开胃菜,雍久就已经吃饱了。
没见过世面的市井小民,祖上冒青烟才有幸吃顿帝王宴,这就出洋相了。防止再出洋相,雍久拿眼偷瞧独孤伯弦,对方怎么吃,她也怎么吃。
接下来的每道正菜,涂石玉都会在上菜的同时报菜名。待御厨介绍完菜的来历丶做法以及食用方法后,约莫过十分钟左右,女婢就会上前撤走那道菜,接着涂石玉再报第二道菜名,以此类推,一共上了十道正菜,花了近一个时辰。
与二十一世纪的米其林餐厅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新世纪的米其林到底还是比不上这皇家宫宴来得气派。
雍久神游天外,坐得腿都麻了,宴会才进入重头戏——献礼。
皇帝自入殿起就一直在暗中观察皇姐那位传说中的面首,但此人躲在长公主身后埋头吃东西,低调得很。人影幢幢,皇帝甚至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皇帝无奈,索性在献礼环节,第一个就把她拎出来,看看这位斟老板给皇后准备了什么礼物。
独孤伽罗事先跟雍久交代过今日宫宴的流程,所以雍久早就准备好了皇后的礼物,但没想到居然第一个献礼。
她出列到殿中跪下,双手呈上一个圆筒形的东西:“草民斟九祝皇后娘娘福如东海丶寿比南山。万花筒一枚,望娘娘喜欢。”
中规中矩的贺词,无甚新意;倒是这万花筒,没听说过。
皇后到底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得了这新鲜玩意儿,当场就喜形於色。一旁的皇帝见皇后拿眼对着长长的圆筒,不知看到了什么,咯咯笑个不停,也心痒难耐。
“你就是斟氏钱庄的斟老板?”皇帝从皇后手中取过万花筒,眯起一个眼,另一个眼对着筒的一端,边瞅边问跪在大殿中央的人。
“是。草民斟九参见陛下,陛下万安。”雍久原以为献了礼就可以跪安了,没想到被皇帝逮住。
万花筒虽稀罕,但皇帝什么宝贝没见过,将万花筒放一边,鹰般的眼睛盯住跪着的人:“你这玩意儿倒是新鲜,擡起头来。”
“喏。”雍久擡头。
瘦黑的脸上两撇八字胡显得眼前人既精明又精神,倒是挺像那些民间商人的模样,也和传闻中的模样差不离。
皇帝没认出雍久,但还记得这贱民曾拒绝进宫面圣。既不知好歹,又小气瘦弱,看着就像个没福气的,也不知皇姐看中此人哪点。
本就对雍久不爽的皇帝此刻更加瞧不起她:“既在皇姐府上做事,还是得体面些,不要丢了皇姐脸面。涂石玉,赏。”
此人一无品阶,二无官衔,再结合皇帝的话一想,底下便窃窃私语起来——公主府的面首竟也来了?
涂石玉应声而去,众人一看,赏了盒珍珠粉。
涂石玉将珍珠粉放到斟九手中:“斟老板,此乃东海所得的极品珍珠研磨而成,日日敷脸,必能鲜嫩白皙,永葆青春。”
涂公公话说的暧昧,中量声响,没有刻意压低也没有刻意提高。只是在这回声相当不错的金銮殿上,众人注意力都高度集中,落在耳中,端的是一清二楚。
雍久面首的身份这下是石锤了。
“草民谢过陛下。”雍久低头,捧过珍珠粉,忽略耳边各种声音。
很能忍嘛,难怪能做皇姐的入幕之宾。皇帝嗤之以鼻,再有才能的人沾上“以色侍人”这一条,大众便往往会瞧她不起。
雍久无所谓其他人怎么说丶怎么做,反正对她来说,得了珍贵的赏赐,身份也没暴露,就算过关了。
她巴不得皇帝和其他人更多关注她的“面首”身份,千万不要去惦记她的钱庄。
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皇帝当众羞辱雍久,长公主很难堪,既心疼雍久,又觉得弟弟越来越不可理喻。若不是场合不允许,她非得与皇帝争论一番不可。
皇帝见皇姐面色不善,知道适可而止,挥挥手让雍久退下了。
到底是一国之母的生日,礼物五花八门且价值连城。
长公主的礼物是一对紫罗兰翡翠耳环;禹王送了一柄整玉整雕的雪花玉如意;东魏送的是一个珐琅彩鸳鸯戏水图玉壶春瓶;南楚则送了一支据说服百日光华射人丶夫妻不识的少女膏,药方中的黄柏皮唯南楚方有……
以及其他国家和部落送上的各种形形色色的玩意儿,着实让人开眼。这样一比,雍久的万花筒虽然新颖,却也没那么起眼了。
皇室与他国使臣送完礼物之后,轮到大周的臣子们献礼。美玉在前,大周臣子们的礼物就显得中规中矩,平平无奇。
最后一位大人献礼后,薛崇仁的宝贝大孙子说话了:“启禀殿下,臣另有一礼要献。”
皇帝奇怪:“薛司谏方才不是献过礼了,怎么还有?”
“方才是给皇后娘娘的,现在这份是献给陛下您的。”
薛怀德擡手一挥,有几人从殿外擡东西进来,“陛下请看。前几日大雨,这是薛府家丁在京郊一处别院外发现的奇石。”
皇帝擡擡下巴,示意揭开布盖。
薛怀德领意,走入殿中,笑着环视大殿一周,伸手唰地一下将布扯下来,一块形状如磐龙的黄石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可是天降祥瑞哪。”
“惟妙惟肖,妙哉妙哉。”
“此乃我大周之福啊。”
……
周遭传来的窃窃私语声叫薛怀德好不得意,皇帝亦非常惊讶,忍不住起身下御台,上前勘察。
这磐龙黄石远看像一条飞龙冲天而起,近看则粗糙许多,确实像是大自然的手笔。
如此,恐怕是真的天降祥瑞。
皇帝极为高兴:“薛卿家真是朕的福星,这祥瑞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皇后的寿诞时出现,明年我大周必然风调雨顺丶兴隆昌盛!”
“陛下乃命定天子,不但天降祥瑞,而且发现祥瑞当天,天空中还有异象。”薛怀德再接再厉,非得把皇帝撸得舒舒服服不可。
“噢?还有异象?”
“是。那日傍晚时分出现了□□横跨天空的奇特景象,许多人都看到了。”
大殿中有臣子一拍脑袋,当场附和道:“后来可是还出现一排排如鸟儿从空中飞过之象?”
不待薛怀德回答,就又有人反驳道:“哪里是鸟,分明是像一群鲤鱼排队跃龙门呢。”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甫一加试恩科,便天降祥瑞和异象,说明陛下实乃真名天子,天命所归啊。”薛崇仁老态龙钟地上前跪拜行礼,其他臣子立即跟上,也都跟着跪拜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诸位请起。”皇帝简直太高兴了,亲自扶起薛崇仁,又对薛怀德道,“薛爱卿可是立了大功,赏!”
“慢着。”出声阻拦者服饰毡褐,断发无巾,大周官话讲得流利,但还是听得出他的地方口音。
“陛下,这等天象在我焉耆时常能见,绝非异象,这位大人满口胡言,根本就是在欺瞒圣上。你们中原有个词叫怪力乱神,我想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皇帝眉头微皱,底下大臣位高的各怀鬼胎不吭声,位卑的不敢搭腔。
薛怀德脸红得像猪肝,这位落了他面子的人可不仅仅是焉耆的使臣,还是焉耆大王的儿子。
焉耆前几年吞并龟兹,国力渐盛,处於西域月氏与大周中间位置,与大周向来交好,是大周在西域各国中非常重要的盟友,不好轻易开罪。
现场极为尴尬,皇帝轻咳一声,坐在礼部尚书身后的林勤书立马会意。
他起身笑道:“龙婆突屠大人所言或许是真,此等异象在焉耆不足为奇,但在我大周,此等天象却是百年难遇。不得不说老天爷也是看人下菜,遇上明君方有征兆。”
此话圆得漂亮,令皇帝极为舒畅,朝臣也都松了口气。
正吃着最爱的烤大虾的雍久差点喷一桌,不愧是皇帝的狗,什么盘都能接。雍久差点噎住,微咳了两声,独孤伽罗侧过半个身子,轻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没事,被林大人的好口才惊艳到了。”雍久擦了嘴,又道,“这焉耆使臣很敢说啊。”
独孤伽罗递了自己未用过的巾帕给雍久:“下巴上再擦擦。”
雍久不好意思地擦擦下巴:“还有脏东西吗?”
“干净了。龙婆突屠是焉耆大王最钟爱的儿子,可惜他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喜欢四处游历,所以才做了焉耆使臣,否则焉耆下一代大王非他莫属。”
独孤伽罗对这位焉耆王子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真直爽率性得很,即便林勤书有意铺了台阶,也被他拆得一干二净。
“天象就是天象。在我焉耆是普通的天象,在其他各处也都是普通天象,何来祥瑞之说?不过是欺蒙上位者的佞词罢了。”
龙婆突屠矛头直指薛怀德与林勤书两个“佞臣”,将皇帝倒是摘得干净。如此一来,皇帝不好朝他发火,说起来这位使臣也是为他大周着想。
薛怀德与林勤书同是天涯沦落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偏生,还有个爱凑热闹的。
“没想到泱泱大周,朝堂之上站着的都是些巧言令色之徒,啧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