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的好手艺唯殿下一人知耳
八岁时,秦歌和母亲福氏跟着父亲秦白从京都搬出,来到江南道镇守边境。
梁家做绸缎生意,上好的绸缎总是第一时间送到泸水及周边一些地方达官贵人的手中。秦歌的母亲福氏喜欢女红,对梁氏送来的布匹总是夸赞有加。
逢年过节,不是秦白将老父亲接到府上住几日,就是他带着妻儿亲自去护国公府参拜父亲。
秦氏父子感情极好,秦歌又是秦家上下最小的孙辈,秦长峰格外宠爱。福氏自然对公公也是尊敬又孝顺,得空就会给老人家亲自做几身衣裳。
秦家上下人口众多,福氏喜欢梁家绸缎,渐渐地,秦府衣料便大多向梁家订购。
梁桐的父亲是个重信用丶知礼节的,对大主顾的生意照料心存感恩,过年时,总会亲自登门拜谢。一来二去,两家人熟络起来,梁父有时也会带着女儿一起上门拜谢。
秦歌与梁桐相差四岁,梁桐是个小大人很会照顾妹妹,秦歌虽是个混不吝的,却偏偏吃这温柔一刀,特别喜欢缠着梁桐。
两年前,梁桐年满十六,梁父张罗着给女儿找个好人家,不知怎地这消息传入秦歌耳中,大闹梁府。梁父拿这娇小姐没办法,不得已找秦将军商量。
秦白是个辣手的,将女儿叫来,左右开弓就是两个大耳刮子,勒令女儿不许再去骚扰梁桐。秦歌哪里肯,死活要跟梁姐姐在一起,父女俩闹得不可开交,秦歌始终不肯低头,最终被赶出家门。
赶出家门后,秦歌无处可去,最终还是找了她的梁姐姐。
梁桐心疼她,悄悄将她安置在自己的一处私人别苑里。梁桐虽不像秦歌那般刚烈直白,但她非暴力不合作。既不在梁父面前提秦歌,也不肯相亲成婚。
梁父拿她没办法,与女儿敞开谈了一夜后,对二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默认了两人关系。
为二人今后生计着想,梁父亲自带女儿打理绸缎庄,思来想去与其将家产交给女婿打理,不若就交给女儿管,今后老了两个女儿在身边陪伴也是美事一桩。
至此,这对苦命鸳鸯算是开始过起了好日子。可惜甜蜜不过两年,梁氏绸缎庄的仓库照了大火,又被七州商会排挤,陷入破产境地。
“张阶怎么说?”独孤伽罗当初选择插手秦歌的事,一方面是因为秦歌身份特殊,另一方面则是想借机探探七州商会虚实。
没想到秦歌与那梁家女子还有那样的恩怨情仇,倒是被那位南楚的公主窥了先机。
夏至一路风尘仆仆,马不停蹄,又一口气将秦歌与梁桐的事说了个梗概,气喘吁吁:“这便是奴婢着急忙慌的原因。”
“你先喘口气喝口水,不急,慢慢说。”独孤伽罗亲自将水递给她。
长公主的御用茶杯,夏至哪里敢僭用,连忙推辞,被对方一个眼刀止住了,道谢后小心翼翼喝了口,润润喉:“张大人对奴婢很是客气,但对秦姑娘却有些不以为然,当面斥责她颠倒阴阳丶不知羞耻,咳咳。”
独孤伽罗眉心微皱:“这个张阶,还是那么死板,不懂变通。”
“对对,这张大人虽正直不阿,但实在……哎,奴婢也不知怎么说才好。奴婢与张大人说明来意,张大人对殿下倒是敬重有加,只是对梁家一案,张大人说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是什么意思?”
“张大人说梁氏一案证据确凿,没有回转馀地。不过,张大人看在殿下份上,还是让梁姑娘与其父亲见了一面。张大人还说,梁家仓库被烧不假,但欠债还钱也是天经地义。”
独孤伽罗一听这话便有些明白了:“七州商会呢?商会的存在不就是为了在这种关键时刻给小商家一些帮助的吗?听秦歌所述,七州商会似乎不但不帮梁家一把,还落井下石?”
“奴婢也是这么问张大人的。张大人亲自跑去泸水调了案卷,详细查问泸水郡守,狠狠斥责了郡守强买梁姑娘一事,让人打了十大板。不过将梁父下狱一事,张大人认为并无不妥。”
夏至察言观色,见殿下面色似乎越来越不善,心中忐忑,还是大着胆子说完最后一句:“张大人说,七州商会本就民间组织,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不管怎样也轮不到他这个地方官员插手。”
“混账。”独孤伽罗气得拍案而起,“这个张阶怎么就这么死脑筋,要不是看他清廉正直,本宫决饶不了他。那他准备如何处置此案?”
“张大人说自当依法秉公办理。”
“那七州商会呢?”
“张大人说商会那边没问题,不会随意讯问。”
好一个随意讯问。长公主气得甩袖而走,留夏至一人在西次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这件差事可真不好办哪。
一脚踏进东次间,雍久与夕霞正在骑车玩。独孤伽罗听着她们欢声笑语,脸色稍霁。
“殿下。”
“嗯,你先下去吧。”
“喏。”还好殿下没生气,夕霞低着头迅速退出,将门轻轻关上。
“你们倒是玩得开心。”
殿下的语气听起来怪怪的,雍久将车推过去:“殿下现在会骑了吗?”
“自然。”夕霞都会骑,她堂堂长公主殿下怎能不会,“不过本宫手指还没恢覆,现在不骑。”
“啊~”雍久看她脸色不太自然,换了平时说不定还要取笑一番,不过想到殿下在抚宁受的伤,有些着急,“是大拇指吗?好些没?太医怎么说?我看看。”
雍久关切的模样叫独孤伽罗心情好许多,将手递过去:“太医说没什么大问题,注意修养就行。”
“那有没有配点外敷的膏药什么的?”这个时代的太医最喜欢给人配外敷的药了。
果然,独孤伽罗从多宝阁里抽出一盒药膏:“嗯,太医吩咐每日早中晚各涂一次。”
“给我,我来给你涂。”看看日头,也差不多是中午时分了。
“怎么这么殷勤?还记得某人曾骂本宫美人皮蛇蝎心,嗯?”长公主殿下似笑非笑地盯着雍久。
雍久挠挠脸,颇为狗腿地拉过独孤伽罗的手,领着她往卧榻边坐下:“殿下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同我一般计较呗。”
“现在又你啊我啊的了?不是喜欢自称草民吗?叫一个我听听。”长公主心情一差就喜欢阴阳怪气,拿雍久出气。
雍久拿着软膏仔仔细细地在殿下大拇指边缘涂抹一圈:“殿下是不是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说出来,草民给您出出主意。”
又或者,说出来乐乐?这话雍久只敢腹诽,绝不敢宣之於口。
软膏凉凉的,涂在手指上还挺舒服,把独孤伽罗心头的火压下去不少:“还不是那个张阶。”
“张阶?”雍久转转眼珠,“平州刺史张阶张大人?”
“你倒是知道不少。”独孤伽罗抽出手指,不给她再揉搓,否则注意力便无法集中,昨夜画面时不时闪过,打搅两人谈事。
“斟氏钱庄一直想在平州开分店,不多了解了解这位平州刺史,如何推进,是不是?”雍久稍作解释,不想长公主思虑太多。
长公主斜她一眼,挪了个靠枕过来,惬意地趴在上面:“继续说,给本宫捏捏。”
必须捏。
雍久手法很好,三两下就让独孤伽罗放松了身子,心头是一点火气都没有了。
“张大人出生寒门,痛恨贪官污吏,心系全州百姓,是个难得的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官。不过嘛,他为人呆板不灵活,一切以大周律法优先,即便是像殿下这样的达官贵人落入他手中也是讨不着一丝好处的。殿下,我说的对不对?”
“哼,枉费本宫一手提携他。”为她做点事都不肯,谁能不生气?
“相信殿下当年提拔他也必是看上他那清廉不屈的品格,如今怎能又因他不肯徇私而苛责他呢?”
“你又知道本宫是要他徇私了?本宫不过是想让他好好查查这七州商会和梁家一案罢了,怎么就徇私枉法了?”说的她独孤伽罗好似个纨絝子弟一般。
“七州商会犯法了?”
“没有。”
“既然没有,他一个地方刺史如何查这民间组织?”
“如何不能?地方刺史本就身负检核问事之责,七州商会有问题,自然应该查。”
“有什么问题?可有证据?长公主派私属要他一州刺史查那么大一个商会组织,他张阶是查出什么来好呢,还是查不出好呢?殿下又想让他查出些什么呢?”
一个个问题犀利得叫独孤伽罗一时答不上来,猛地转身:“你帮谁呢?”
“我自然站在殿下这边,只是按照张大人的性子给您分析罢了。”雍久继续给她揉肩,肩胛骨上的肉有些僵硬,得揉化些,“殿下要真想查这七州商会不若交给大理寺去办,免得张大人僭越难做。”
独孤伽罗闭目养神,舒服得差点睡过去,声音沈沈:“此事不宜大张旗鼓。”
七州商会现在连同斟氏钱庄正一起研制大周的第一批国债,过后还需他们一起承销债券,若是知道长公主在查他们,恐怕会节外生枝。
“那便由暗卫去查,殿下不必烦心。”
暗卫自然可以查,但暗卫查出来的东西怎么上达天听?若是能借由地方官员之手则截然不同。
独孤伽罗做事不但要达到目的,更恪守礼仪规章,必须每件事都要做到天衣无缝,叫那有心人抓不住半点漏洞。
“知道了。你按得真不错,本宫都快睡着了。”雍久的好意,独孤伽罗自然明白,此刻也不愿再多加讨论。
“那殿下便好好享受,暂时抛开那些烦心事。”
按完肩胛按背部,雍久挪开矮几,让独孤伽罗躺平,独孤伽罗乖乖听话,脱了鞋,趴在卧榻上。
雍久十指交叉在一起,而后伸直手臂往外一推,传来“嘎嘎”脆响声,她搓搓手掌,开始在独孤伽罗背部游走。所到之处,揉捏得当,轻重适宜。
长公主忍不住喟叹一声:“阿九真是好手艺。”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草民的好手艺唯殿下一人知耳~”
每个字都没问题,怎么连起来丶从雍久的口中说出就不对劲儿呢?长公主预感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