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记忆(全文完)
在云然自己的印象里,应该是小学毕业那年开始,她跟江越的关系才慢慢缓和起来。
在这之前,两人一直都维持着着那种你不言我不语的状态,但因为时间过於久远,连她自己都不记得,当时为什么会那样了。
江越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接来到福利院里,那时福利院刚刚建立不久,只有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在院里,他和云然就自然而然地成了院子里的老幺。
云然小时候生的圆润可爱,没有长大后那么纤瘦,而且在第一次发病之前,她看着向来很健康,脸蛋永远都是红扑扑的,远远看着像个糯米圆子,声音也甜腻腻的,特别讨人喜欢。
当时父母忙於工作,在她学会走路后,大部分时间都是院里的阿姨和几个哥哥姐姐陪着,成天看着她生怕哪里摔了,牙牙学语的时期就这么在身边人的宠溺里飞逝而过。
很快院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哥哥姐姐也逐渐被领养,慢慢地,她就成了新进来的小娃娃口中的云然姐姐。
到云然还处於门牙漏风,说话口齿不清的阶段时,江越已经可以独立背着书包去学校了,明明当时只比她高出半个头,却能像个小大人似的,每天牵着女孩去上学,把云卿山的嘱咐时刻放在心里。
也许是天生性格里的敏感与孤僻,江越能轻易察觉的身边人对他的情绪变化,自然也能看出来,除了云卿山和沈离,院子里的孩子都不怎么喜欢他,但他也不在意,比起一群人吵吵闹闹的,他更享受独处的时间。
只是每天跟在他身边那个走路都哆哆嗦嗦的小姑娘,好像也有点怕他,明明不管是跟班里的同学,还是院子里的人说话都是脆生生的,一到了自己面前,肉呼呼的脸蛋瞬间就垮了下来,瘪着嘴不说话。
小江越当时也才刚刚六岁,最开始还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只觉得闷闷的不是很舒服,别人怎么样他都无所谓,只是莫名地不想女孩害怕讨厌自己。
他尝试过在女孩面前多笑笑,上下学的路上多说点话,拿为数不多的几张零花钱给她买好吃的,可是效果并不好。
1996年,福利院门口。
两个身高矮矮的小孩站在路灯底下,男孩个子要高一些,尚显稚嫩的五官也能看出点长大后桀骜冷淡的影子。
在他身前,站着个圆乎乎的女娃娃,眼睛又圆又亮,睫毛卷翘,身上裹着件粉嫩厚实的棉服,露出的半截脖颈被米白色的围巾包的严严实实的,一点冷风都透不进去。
江越此时也尚未抽条,但身材依旧比较削瘦,面色一本正经,单手背在身后,显然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有多严肃。
他不自觉攥紧掌心的糖葫芦,直直盯着女孩,声调平平听不出起伏:“你…,今天晚上吃饱了吗?”
今晚阿姨盐放多了,不怎么好吃,她应该没有吃饱,那自己就可以把糖葫芦递出去了。
云然此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早在他凝神盯着自己思索的时候就有些吓到了,现下听到这句话,声音软糯,磕磕巴巴道:“我,我吃,吃得很饱。”
江越霎时间迷茫了一瞬,刚想伸出去的手楞是刹在原地,“那还饿吗,我买——。”
他话还未说完,只见眼前的小姑娘嘴角下压,突然哇得一下哭了出声,抽噎着声音往后退:“我真的吃饱了呜呜,妈妈说的青菜鸡蛋也吃了,你别,别再让我吃鸡蛋了行吗呜呜呜。”
云然现在脑子并不够用,下意识还以为江越是爸妈派来的卧底,监督自己晚上有没有好好吃饭,现在又来逼她吃讨厌的鸡蛋和青菜,能不哭吗。
见她忽地哭起来,男孩嘴巴开了又合,满脸无措:“我没有,我,我只是……”
没等他说完,女孩就已经哇哇哭着跑会福利院里面去了,只留给他一个磕磕绊绊的背影。
这一年,江越少时寡言,五官还没长开,但天生凌厉冷峻,对着云然笑起来无比僵硬,吓得女孩当场就飙出几颗小金豆,还没等他从背后把那串已经有些融化的糖葫芦拿出来,人就跑了。
少年眼底不知所措,楞楞地站在原地,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院门口的路灯熄灭,他才抿着嘴唇,径直把那串糖葫芦丢到垃圾桶里,自此以后,话也越来越少。
江越不是生来的木头心,更何况当时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自然是生气的,气恼她为什么这么害怕自己,不知道哪里句话说错了,也气恼自己,不知道怎么让她喜欢。
因此自那之后,两人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尽管还是一起去学校,但江越怕她又哭,没敢再牵她,次次都是一言不发地接过女孩的书包,然后默默跟在她身后走。
这样沈默的关系,一直持续到两人升至六年级,云然第一次心脏病发。
那天早上她就不太舒服,於是没跟着去学校,云卿山也跟班主任请了假。
江越整天坐在教室里都有些惴惴不安,上课也听不进去,放学铃声一打,就立马跑回福利院去,想看看她好点了没,但却扑了个空。
等他喘着气跑到福利院时,云然已经被紧急送到去住院了,没人告诉他女孩在哪间医院,他问想找云卿山问问,但根本找不到人,事发突然,连院里的阿姨也不知道到底在哪间医院。
他就一间一间的找,那天晚上,江越几乎跑遍了a市的大半医院,脚底的球鞋跟都被磨掉半个边角,临近天蒙蒙亮,才在市中心的那家公立医院楼底碰到云卿山在楼下抽烟,在这之前男人向来烟酒不沾。
云卿山看到他跑过来也很惊讶,随即赶忙催促着他回去休息,只说云然还在手术中,一时半会见不到她。
江越却倔强着不肯走,硬是跟着男人在医院守到手术室的灯光熄灭,看见女孩昏睡着被从里面推出来,才微微松了口气。
也好在第一次发现的早,送医送的也很及时,医生交代了后面切记要静养,饮食方面也要忌讳着。
云然足足在医院住了将近两个月,每天各种吊针药丸轮番上阵,在各项指标达到标准后,才被允许回家调理。
那两个月江越几乎每天放学后都会过来,不管是天晴还是暴雨都不影响,来了之后就雷打不动地从书包里掏出班里布置的作业,外加一盒洗好的水果,像个机器人似的放到云然病床前的小桌板上。
然后随手搬个小椅子坐她旁边,也不说话,就盯着女孩先把水果吃完,再写作业,有时候看她写到哪些题目皱眉了,也会生硬着嗓音出声,帮她理理思路。
云卿山在旁边看着总觉得太麻烦这孩子了,也提出过让江越不用天天都来,毕竟医院里家里不算近,坐公交车都要四十多分钟,有时间了自己可以开车回去接他过来。
但江越还是沈默着摇了摇头,只说他以后来不会待很久,等云然写完作业,他就回去。
男人没办法,劝也劝不动,索性就由着他过来,然后自己再开车给他送回去,正好回去洗洗衣服,再拿两件换洗的过来。
其实云然早就没有小时候那么怕他了,她早年间觉得江越吓人,也是因为男生总是板着个脸,她老以为是不是自己哪里没做好,惹他生气了。
后面慢慢长大了,才发觉他好像就是天生冷脸,只要不是特意的笑起来,看着就跟生气了似的,因此也逐渐习惯了些。
但两人相处模式早已固定,云然也不知道该从哪里改善关系,住院这些天里,明明她们每天都会见面,但说过的话也仅限於讲题的时候,其馀时间根本没声音。
这天周末准备出院,云卿山区去办理出院手续,沈离先回了福利院给她炖补汤,於是整间病房里只剩下少年少女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大眼,气氛微妙。
因为药物的副作用导致胃口不好,云然只吃得下清爽的水果,这些天吃饭都是硬塞,有时候吃多了还会呕吐,遭了不少罪。
原本肉乎的脸蛋也削瘦了一大圈,显露出尖尖的下巴,加上脸色有些白,衬得人更加虚弱无力。
她抿唇盯着床边沈默不语的男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云然沈吟片刻,没话找话地问:“这两个月学校有考试吗?”
听她主动开口,江越怔了一瞬,低声答道:“有期中考。”
云然假装思索,又问:“那你考得怎么样?”
少年薄唇微抿,认真回答她:“第一,还可以。”
“噢,”云然有些尴尬地低头,揪着腿上的被子,轻声说了句,“我都忘了,你成绩一直很好。”
她一时有些懊恼,怎么自己平时和别的讲话的时候都不会卡壳,反而到了江越面前就莫名地会紧张,说话也不自然。
江越此时还不像未来那般会掩盖自己的情绪,看见女孩愿意主动和自己说话,心里的欢喜都快要溢出来。
少年面上不自觉变得柔和,冷峭的眉眼松散开来,低声淡淡道:“你也很好。”
云然以为他是在说自己的成绩,打着哈哈笑了声,随后又有些忧愁:“我那个成绩也只能算中上了,而且这两个月都没去上课,落了好多课,也不知道升初中的考试能不能考好。”
江越凝神看她:“不会的,离考试还有两个月,够用了。”
须臾,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轻搭在椅面上的指尖不动声色地用力下压,垂眼盯着地面:“我可以帮你补习。”
“如果,你愿意的话。”
天降喜事,常年霸榜的年级第一要给她补习功课,云然当然愿意。
其实她以前遇到不会的题目,就经常蠢蠢欲动,想去找江越问问,有次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又慢一步。
班里的学委在自己前面先去找了他讨论考试题目,然后云然就眼睁睁看着那个将近两百斤的大块头男生,在江越看似不咸不淡的质问下,头越来越低,最后扭着宽胯,红着眼睛跑出了教室后门。
当时江越正好擡头朝她看过来,视线顿了顿,眼底不见情绪。
云然滞两秒,默默把已经踏出去的脚尖往回缩,僵硬转身,选择自己死磕题目。
思绪转回,云然弯着眉眼,不假思索地接道:“好啊,你不嫌我麻烦就行,我问题很多的喔。”
江越神色微楞,下一秒嘴角也抑制不住地扬起淡弧,“你一点都不麻烦。”
天知道他有多开心,这是这么久以来,两人关系头一次破冰回暖,补习也就意味着,他每天都可以跟女孩说上不少话。
从那天开始,两人就越来越默契,关系也愈发紧密,真正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整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形影不离。
江越依旧话少,但在跟云然相处的时候,明显要比在外人面前话多不少,而且语气也会不自觉放轻,不管她什么,都会点头应下来。
初三这年,江越身高长得很快,转眼就拔到一米八,五官也逐渐成型,轮廓棱角分明,淡漠清俊,显然也引起了不少女孩子青春期的萌动,但基本都被他少而精简的冷言冷语逼退,再也不敢上前。
两人因为相貌成绩均是出类拔萃,加上平时总是同进同出,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学校里面慢慢就形成了不少谣言。
这天云然因为要留下来画板报,起码要画到八点钟才能走,就没让江越等她。
男生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实则是去了学校后街打包了份她经常吃的牛肉面,才起身往学校走回去。
教学楼内,大部分学生都已经回家,只有少许住校生还留在教室晚自习,但是分布零散,因而整栋楼都还算是灯火通明。
八点整,距离统一熄灯还剩半小时,教室里的学生陆陆续续地都开始收拾东西,出教室。
云然只负责写黑板字和上色,在划下最后一个笔画后,女孩轻呼一口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她弯腰轻跳下椅子,率先去洗手间把手上五颜六色的粉笔灰给洗掉,低头甩了甩手,正打算往回走,就被身后一道男声叫住。
一个留着整齐的锅盖头,脚踩低帮帆布鞋的男生眼神揶揄地盯着她,吊儿郎当地问:“你是叫云然吗?”
云然莫名感觉不适,蹙眉点头:“是,你有什么事吗?”
话音刚落,只见锅盖男长吹了个口哨,往旁边后退,拍拍手掌,瞬间从楼梯口涌上来七八个男生,校服歪歪扭扭的搭在肩膀上,面朝着她整齐划一的喊道:“嫂子好!”
两秒后,众人突然朝两边散开,一个高高大大的寸头男生,插着裤兜从里面慢悠悠地晃出来,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对着她擡了擡下巴道:“不好意思啊,我这群兄弟没点礼貌,就是想跟你认识一下,可以不?”
云然没见过这种离奇的场面,跟看猴子似的盯着面前这群男生,眼神无语到极致,不知不觉就原地站了会。
刚想开口,就听身后传来江越熟悉的声音,就是感觉语气有些不好。
他手提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热腾腾的牛肉面,还往外溢着香味儿。
江越大步走到她身侧,转头眼神不善地盯着她,冷声问:“你认识?”
云然果断摇头:“不不不,一点不认识,见都没见过。”
江越想到她刚才原地站在那楞神的模样,又问:“你想认识吗?”
云然再次摇头:“不想。”
此话一出,少年才往前走了些,将她挡在身后,沈声道:“你们哪个班的?”
锅盖男看见江越,挪到寸头男身边小声提醒:“哥,这人好像就是她那个暧昧对象,看着不太好惹啊。”
寸头男心领神会,恍然大悟,对着江越语气嚣张道:“暧昧对象啊,暧昧了三年还没转正,那不就是备胎吗?”
听到这的云然:?
什么玩意?哪里来的备胎一词?
江越神色不变,气势更显桀骜,站在那儿淡定吐字,一字一顿道:“关,你,屁,事。”
许是没想到这个好学生居然这么拽,寸头男一下子就急了,但身高矮了半截,气势瞬间也矮下来。
江越冷冷扫视一圈:“几年级几班的?”
寸头男还以为他是要互报家门,特意拔高音量道:“老子初二三班张扬,你呢?”
锅盖男莫名觉得不太对劲,刚想阻止,却听他已经说了出来。
须臾,只见江越冷笑一声,随手口袋里摸出手机,作势摁下串电话号码接通:“刘主任吗?”
他刻意停顿半秒,擡眼盯着对面那群人,拖着音调道:“初二三班,张———”
“诶诶诶!”
“哥哥哥,错了错了。”
锅盖男吓得赶忙出声,双手合十,能屈能伸地朝他举了个躬,拉着还不肯罢休的寸头男就往回跑,顺便带走身后七八个撑场子,满脸迷茫的小弟。
云然看着他合上手机,上面俨然没有拨通任何电话,佩服道:“可以,这招声东击西,围魏救赵,妙哇。”
江越睨她一眼:“孙子兵法不是这么用的。”
云然摸摸鼻尖:“我还以为你真有刘主任的电话呢。”
“是有,”江越转身,不咸不淡道,“只是没拨通罢了,他们再不走,明天就会出现在全校通报栏上了。”
云然噗嗤笑出声:“那你还挺善良。”
学校门口,两人刚刚踏出校门,身后的灯光就骤然熄灭,身边的光亮瞬间就暗了许多。
云然的书包已经被男生背在胸前,浑身轻松,闲不住地踢着地面的落叶玩,走走停停。
江越就跟在她身后,神情看着像是在凝神思索,有些失神,走的也慢了些。
他擡头盯着眼前女孩的背影,薄唇微抿,犹豫半晌,还是没忍住问出口:“云然。”
云然转头:“嗯?”
江越看的她茫然的眼神,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话音被强行噎回去,随口问:“牛肉面有点凉了,回去热热再吃吧。”
云然看他这严肃的表情,还以为要说什么呢,笑了笑道:“行。”
风声渐起,枯黄的落叶被吹起,窸窸窣窣划过地面的声音陆续响起,又被两人的交谈声掩盖。
“今天不是让你先回去?”
“怎么又跑回来了?”
空气内沈默两秒。
“面里放了那家店的秘制辣椒酱。”
“真的啊!那走快点,不然回去味道都散了。”
————全文完————
小江和小云的故事到这里就要和大家说再见啦~(后面就是作者本人的一些感慨碎碎念,宝子们别嫌我啰嗦呜呜)
人生里的第一本书,没想到能够坚持下来,好好写完这个故事,对我自己的意义也很大,中间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焦虑和迷茫。但写到后面,就感觉小云和小江的形象越来越鲜活,更想给他们写出一个美好且完整故事出来,所以下笔至今,每一章都是仔细斟酌着敲下键盘,直至结束。
真的非常感谢一直以来喜欢本文的小天使们!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期待下一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