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瞅着余树林抽烟。他似是游离在人事之外，烟雾堆积之处。逐渐，他的眉头紧锁，“吧嗒吧嗒”的声音更快。
忽然，他腾地从板凳站起来，眼睛环视了一圈这个屋子的众人，不屑地“哼”了一声抬脚走了出去。
屋门被他快步走过的身体碰触，发出“砰”的一声，声音震得人脑门发疼。众人纷纷打了个激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绕到了李婆子身上。
“哎……”李婆子摇着头，重重地叹息：“从没有见过这么犟的人，怎么让嫚儿摊上了!哎……哎……这个时代，我看不透了，看不透了！也不看了！不看了！我老了……老了……”
她一边摇着头叨叨着老了，老了，一边颠着小脚颤巍巍地往里间走。
众人跟在她身后，心惊肉跳。听到背后的声响，她停止摇头，侧过身体，把自己倚靠在门框上，摆了摆手，甩出一句:“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都结婚了，拖家带口地不容易，好好过吧！过得不好，别让人家笑话！”
众人互相看看，没有一个人动，还在瞅她。
“散吧！赶紧的！留这里，戳眼珠子？”李婆子的声音拔高，夹杂着丝丝尖锐。
众人还是没有动。他们看了李婆子，又去看王文文。王文文欲言又止，只得双手一摊，摇了摇头。
“老五，怎么了？哑巴了？想说什么就说！说完都麻溜走！”李婆子见状声音拔高，怒气让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王文文脸涨得通红，扫过四周，只见一双双期待的眼睛。
她不得不舒了一口气，期期艾艾趋步上前，揪住李婆子的衣角，舔着脸，小心翼翼道:“娘……娘……俺都……”她回过头再次扫了一下众人，“俺都想看看……看看姐姐！”
众人眼睛发亮，趋步往前，却没有料到李婆子忽然把王文文的手甩掉，扯开了嗓子，斥责道:“都走！都走——……过后再看！乌烟瘴气地，那个犟种回来了！咋办？走！走！走！别气我！”
“那你咋办？”众人还是没有走，人人满目担忧。
李婆子烦躁地摆手，“我能有什么事儿，我是他丈母娘！他不能把我怎么的？”
“你怎么回家？”
“我走着回去，还能爬着回去！滚吧！滚！”
她随意地摆了几下手，摇着头，进了里间，砰地关上了门。
众人面面相觑。
屋子里少了余树林，少了李婆子，氛围瞬间变了。
“果果，佳佳，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去找五姨啊！”
“果果，佳佳，多照顾你妈妈……”
“果果，佳佳，多照顾妹妹们……”
“果果，佳佳，看着你爸爸点，让他别跟你妈吵架……”
“果果，佳佳……”
“果果……”
一通嘱咐后，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姊妹几人进了里间。
李婆子正坐在王翠翠身边。她边抹眼泪边弯腰梳理着王翠翠的头发，哽咽着叨叨:“靠该打来！靠该打来！遭老罪来！”
外婆是什么时候有了那么多白发？余佳记不得。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头发是什么样子的，余佳似乎也记不得。她好像忽然多了白发。
外婆的白发和妈妈的黑发相映。白发的弯腰坐着，黑发的躺着。被北风击打的窗户纸映着太阳的光却又显出灰暗，无端生出凄凉。
炕上的余翠翠还在沉睡，她的脸和窗户纸一样苍白。身体一动不动。李婆子在流泪。此情此景，受到感染，姊妹们也都啜泣出声。
“妈妈——！”余峰忍不住嚎嚎大哭。她鞋子未脱便笨拙爬上炕，扑上去不管不顾地接着哭。歪歪斜斜的辫子随着她的身体颤抖而颤抖。
李婆子被惊醒，王翠翠的眼睑忽地颤抖了几下。余丽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
“姥娘!姥娘……妈妈醒了！”她叫着，几下窜到王翠翠的身边。其他姊妹也围了过来。余峰停止了哭泣，眼中还残存着泪珠。
“娘！果果，佳佳……”王翠翠睁开眼睛，似乎不敢置信，眨了几下，又闭上，再睁开。
“我这是回家了？”
“回家了！回家了！”李婆子的眼泪汹涌而出，“都过去了……过去了！”
“果果？佳佳？……”
余果和余佳姊妹“哎，哎”应着，不知不觉，又都流下了眼泪。
“别哭！我这不是回来了吗？”王翠翠欲要抬起手去摸其中一个孩子的脸，可惜她的手从被窝里拿不出来。她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别动！先顾好自己再顾孩子！”李婆子给她掖了掖被，“不能受凉，跟坐月子一样！”
“哪里有这么娇贵？”
“不娇贵能行吗？听话！就这一次，没有下次了！”
“嗯！”王翠翠哽咽着点点头。
“别哭！不能哭，哭了容易留病根儿！”李婆子劝慰着，自己却撩起衣袖，擦了擦眼角。
“以后也不用东躲西藏了，也不用害怕被抓了，遭那种罪了！这是好事！”
“嗯！”王翠翠抿紧了嘴，眼皮子抬起来瞅了李婆子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了？怕小余？”
王翠翠闭上眼，眼睫毛颤抖了一会儿，又睁开，期期艾艾。
“嗯……孩子爸爸没说什么？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
“嗯，刚才发了一通脾气，抽了一会儿烟，出去了。”
“嗯！孩子爸爸肯定生气，”王翠翠眼睛盯在窗户纸上，喃喃道，“肯定生气的！可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
随着喃喃自语，泪又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顺着眼角蔓延往下，越过耳朵，滴落在枕头上。
李婆子哆嗦着嘴唇，颤抖着手，擦掉她的眼泪，小心翼翼:“你这是后悔结扎了？嫚儿？”
王翠翠你的头在枕头上滚动，喃喃自语，声音不自觉拔高。突然，她一使劲，竟然坐了起来，大声喊叫，“余树林！余树林！”
“赶紧躺下！没事！一点事情都不会有！”
李婆子吓得赶紧保证。余佳哭着扑上去抱住王翠翠。余果也扑了上来。
“妈！妈妈！”余佳在她耳边大喊，“爸爸没有怪你！没有怪你！他有苦衷的！他有难处！不信，你就问问余果，我俩都听到的！”
余佳撕心裂肺喊叫，王翠翠忽地回神，茫茫然地看着她。
“真的？这是你们的爸爸说的？”盯着余佳看了半晌，王翠翠不敢置信地问。
余佳屏住呼吸，迎着她的盯视，艰难地点了点头。
王翠翠似乎被抽掉了筋骨，一下瘫了下来。几人把她拢到被窝里。她一躺下，倒头睡了。
“你说的是真的？”从里间出来，李婆子满脸严肃。
“嗯！妈妈被抓走那天，他说的！”余佳坚定地说。
“是真的！我去找爸爸！”余佳看着李婆子求证的目光，转身走出了家门。
爸爸会在哪里呢？余佳努力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