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渊回到马车中落座，舒舒服服的靠在了后方，闭目养神，唇角含笑。
其实，他哪里会是那种无理之人……
身负钦差之职，就算褚渊再看不起邓琬，那也不会把情绪摆在明面上，给邓琬瞧出端倪来。
可是，后来褚渊一想，态度过于温和热情，才更加可疑。
他素来和邓琬毫无交情，又是钦差身份，还是皇亲国戚，祖辈又没有悖逆之罪，可以说，哪一方面都远超于邓琬。
若是这样的青年才俊，还对着邓琬格外友好，才最有问题……
说不是故意拉近关系，趁机做些什么，都没人相信……
褚渊这一次，就是摆明了告诉邓琬，自己来此地与他无关，所以无论他做什么讨好之事，自己也不会对他另眼相待。
故意让邓琬看清楚他对他的毫不在意，对于逆犯亲属的鄙夷，这才符合一个世家名门公子对于这种人的态度。
最主要的是，他这次过来江州的理由，只是过路借宿，休息几天，再行赶路。
本质上，与江州本地的一切无关，根本不用讨好江州里的任何人。
豫章王都不给面子了，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邓琬。
本质就是一个流放犯罢了，要不是先帝施恩，他如今还背负着流放的罪名呢，哪有资格在他面前摆官谱儿……
果不其然，被轻蔑鄙夷了的邓琬，对于褚渊的态度，丝毫不放在心上。
他身边的亲信走到身旁，忍不住为邓琬打抱不平了起来。
“大人，这个褚渊实在是太过分了，他以为他仗着一个钦差之职，就能目空一切了吗？就连豫章王他都不放在眼里，还如此折煞大人您，属下着实替大人感到不值。”
闻言，邓琬轻轻勾唇，对此并没有任何的怨恼。
有什么折煞不折煞的……
更羞辱人的事情，早在当年他两个兄弟加入了反叛的阵营，而他跟着获罪流放时，早已领教过了。
甚至，旁人无法想象的折磨，他都承受过。
如今褚渊的高傲鄙夷，对于邓琬来说，等于是隔靴搔痒，毫无感觉。
他能够爬到如今的地位，掌握整个江州，除了先帝刘骏特赦施恩，给了他重新开始的机会，其余莫不是靠着他的隐忍与投机努力，一点一点扭转局面的。
可以说，心性已经大成，褚渊这点小打小闹，根本不被他放在心上。
要是那么容易破防，他也不能从一个戴罪之身，变成如今的一州权贵了……
“大人，您不恼？”属下望着邓琬嘴边那不经意的笑意，忍不住问到。
邓琬持着缰绳，控马缓缓走在大路上，神色惬意非常。
“这有什么好恼的，世家之子，一朝驸马，可以理解，年轻人嘛，当年的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褚渊表现得越无脑，邓琬就越是放心。
这种货色，就算给他机会，谅他也发现不了什么端倪来。
更何况，这一次，对方又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江州也没有适合作为养马场的地方，褚渊必不会久留，他又有什么好紧张的……
可以说，褚渊这种态度，才让邓琬至少放心了一大半。
若褚渊是个谨慎尽责之人，邓琬才该睡不着觉了。
邓琬已经许久没有回过建康城了，以前就算回去，也是匆匆述职，完成之后便立刻回程，根本无暇在京城久留。
以至于他与褚渊始终都只是匆匆见面拜别之缘，话都说不上一句。
尽管褚渊为人谨慎，为官本分，同僚之中，也极少有被人诟病之处。
但身为名门世家出身的他，年纪轻轻就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又是当朝公主的丈夫，各项光环集于一身，以至于许多大小官员都不敢与他过于亲近，天然带着一种距离疏远感。
因此，尽管邓琬在京中也有人脉，可不了解褚渊的人，都觉得他高高在上，待人冷淡。
再加上素来与褚渊没有任何的利益关系，有时候仅是随口一提，邓琬印象中的褚渊，只是一团的模糊。
如今第一次主动与褚渊接触交流，他对于褚渊的印象与认知，就全在此了解到了，对此并没有任何的怀疑。
按理说，如此心性，又年轻气盛的褚渊，根本不足以担当钦差之职。
但是，又一个问题出现了！
邓琬从未见过当今的陛下，他对于陛下的所有认知，都在传闻中获悉。
尽管陛下继位以来的各种政策利国利民，好评不断，官员之中也是盛赞不绝。
可是，传言总归不可尽信。
因为从未真正面见刘子业，邓琬对他不甚了了。
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以前陛下当太子时的事迹。
但那个时候的太子爷，懂的都懂……
尽管刘子业继位之后，性格大改，变得英明果决，但那种根深蒂固的印象，还有对传言的怀疑，始终难以更改他在邓琬心底的形象。
这些日子以来，邓琬觉得他对于如今的陛下，已经足够谨慎了。
毕竟，以前他霍霍当地百姓，可不会办得如此谨慎妥帖。
直接碾压过去，横征暴敛，丝毫不加掩饰。
毕竟，以前的派来的那些藩王，一个个不是饭桶就是小屁孩，掌控他们，易如反掌。
正因对当今陛下的重视，他这次在侵占民田，索取暴利之时，才会如此慎重小心。
不过，在他心底，陛下就算改得再彻底，那也不可能直接变了一个人。
年纪轻轻的陛下，有时候头脑发热，办事不谨慎，也不足为奇。
因此，这一次，派了个为官经验不多，心气不佳的褚渊当钦差大臣，邓琬也毫不怀疑。
这种事，对于一个十六七岁，刚继位的小皇帝来说，十分正常。
这个年轻气盛的年纪，办事有所纰漏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褚渊能够担当此钦差之职，不是他能力优秀，为官经验丰富，只不过是他身份高贵，年轻的陛下任人唯亲罢了……
这在邓琬看来，合情合理，没有任何值得怀疑之处。
不过，自己做的事情，到底是不合法的，违背了陛下的旨意，一旦曝光，罪该万死。
于是乎，办事谨慎的邓琬顿了顿，还不忘交代道：“那些蚁民，你们想尽办法安抚好，在钦差没离开之前，不许闹事，否则我就算是出事了，在伏法之前都会先摆平了他们。”
对褚渊虽是轻视，但任何有可能暴露自己的机会，邓琬都要尽力杜绝。
当初，他私底下做这种事情时，江州镇守的藩王是晋安王刘子勋。
八九岁大的孩子，美言奉承几句，带着他到处游玩，就能糊弄过关了，没有任何压力。
事情已经做出来了，朝廷莫名其妙才将刘子勋调走，换个已经长大成人的豫章王刘子尚过来。
这让邓琬的行动平添了几分阻碍。
所幸，刘子尚这人，懂的都懂，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众人皆知。
传闻也并没有出错。
豫章王拖家带口到来之后，平日里只顾着在府中玩乐，偶尔才来府衙之中装模作样，扮演一下勤政的样子。
尽管碍于他的存在，邓琬做事还是不敢太过张扬，但他也放心了不少。
背地里行动已经多时，如今就算再来个钦差褚渊，邓琬也有信心能够瞒天过海，平安无事的送走这个大麻烦。
等褚渊一走，日后关起门来，江州还是自己的地盘。
民脂民膏，想霍霍就能霍霍，自己一手遮天！
邓琬交代之后，属下也连连点头应是。
其实，早在收到消息，钦差要到江州借路之时，邓琬就安排好了一切。
但如今人确实已经到来了，为了保障起见，还是得再去加派人手，严格管控才行。
务必不能让那些蚁民，在钦差面前露出一丝端倪来……
就这样，心思各异的褚渊和邓琬，一前一后，很快便领着大批的人马，来到了江州府衙大门前方。
马车停下，侍从在一旁撩起门帘。
褚渊的头稍稍探出，一看到府衙的门面，他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沉声说道：“邓大人，你这是何故？”
邓琬笑着迎上前来，拱手道：“钦差大人息怒，只是钦差大人远道来此，身负皇命，理应在府衙之中，对这里的一应事务了解一二，回去禀报给陛下。”
褚渊微微蹙起眉心，厉眸横了邓琬一眼。
“我记得我说过，昨夜无法安眠，要先去休息一番，再行处理其他事务，你这是不把本官的话放在心上了？”
“下官不敢，是下官疏忽了，请钦差大人恕罪。”邓琬急忙告罪。
“现在立刻送我去休息，本官只是奉命前去勘察地况的，与你江州事务无关，豫章王既然在此，一应事务，自然有豫章王管理，本官断没有越俎代庖之理。”
褚渊对着邓琬厉声喝了起来。
“邓琬，你好歹也是当朝老臣，为官多年，竟然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你这是让本官无故插手其他事务，得罪豫章王吗？”
邓琬心中陡然一惊，连忙跪地告饶：“钦差大人息怒，下官明白了，下官断无此意，请钦差大人明鉴。”
褚渊冷不丁的哼了一声，立即让人把门帘带上，自己重新坐回了马车之中。
“还不赶紧带我去休息，你还要耽误多久？”
“是！”
邓琬火急火燎的站起身来，亲自领路，带领车马前往自己的府邸。
只是，在转身之际，他望着缓缓掉头的马车，唇边不经意的轻轻扬起，方才眸中的惊惶之色，瞬间消散。
很好！
褚渊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正合他意。
得到这个结果，挨褚渊一顿骂算得了什么……
江州明面上的各类账目明细都没有任何问题，这一次，邓琬主动邀请褚渊前来过目。
一来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坦坦荡荡，二来则是观察褚渊对江州事务的重视程度。
褚渊看了也行，毕竟有问题的东西，他根本不会呈现上来。
褚渊不看，那就最好不过了……
这一次，邓琬感觉自己用一顿挨骂，换了自己的心安，明确了褚渊的态度，着实十分划算。
至于褚渊对他的态度如何，邓琬也毫不在意。
毕竟，这位钦差，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江州了，他对自己的好恶，于自身而言毫无影响。
至于褚渊回去告状的问题，邓琬更不放在心上。
褚渊说到底，就算身份再显赫，也只是当朝驸马罢了。
但只要他讨好了于江州任职的豫章王刘子尚，豫章王身为陛下的亲弟弟，据传与陛下手足情深，关系极好。
只要日后豫章王在陛下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荣华富贵，一切还不是手到擒来？
褚渊分量再重，他也比不得豫章王的地位……
邓琬有足够的自信，他能哄骗得了当初的刘子勋，就能摆平如今的刘子尚。
尽管刘子尚已经成婚，可以正式接手政务，可在邓琬看来，这位王爷还不如年幼的刘子勋懂事。
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殷勤侍奉，带着他到处游山玩水，显然已经把这位爷给服侍妥当了。
世人常道难以琢磨，阴晴不定的豫章王，明显亲近自己。
如此一来，邓琬还有什么可怕的……
区区一个褚渊，只要他不插手江州事务，任何的冷声冷语，邓琬都可以接受。
就在邓琬心下得意之中，很快的，他便把褚渊一行人，带到了自己的府邸门前。
“褚大人，前面就是寒舍了，门前有台阶，还请大人下马车而行。”
邓琬殷勤上前，亲自帮褚渊撩起了门帘，笑意盈盈的说道。
褚渊轻嗯了一声，这才踏着小马凳，缓缓落地。
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大张旗鼓的进入了长史府，安顿了下来。
待给褚渊安排好了住宿院落之后，邓琬又马不停蹄的吩咐府中下人，给褚渊一行人安排午膳。
难得钦差大臣到此，他要为钦差设下洗尘宴。
据邓琬所言，就是：
“褚大人为陛下奔赴各地，艰难劳苦，难得路过此地，下官自然要好好招待一二。大人吃好喝好，身子才不会出事，才有更多的机会为陛下把事情办好，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还请大人勿要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