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过后,刘子尚便带着自己的新王妃,前往江州赴任了。
早在参加完他的婚礼之后,其余藩王也都陆陆续续离开了京城。
日子重新归于平静。
不过,似乎也平静不到哪儿去……
因为,路太后的身体状况,开始告急了。
太医令频频出入宫廷,无论开出了何种药方,但越是服用,路太后的情况还是没有丝毫好转,甚至越来越严重。
为此,太医令还专门检查过那些药渣。
由于丹药粉末早就在熬药的时候尽数融化了,而且每一剂分量都不多,也不是毒药,更没有留下残渣,无论太医令如何检查,还是没能查出药方的问题。
排除了药方问题后,太医令又建议路太后更换寝宫,另找个舒适宜人的地方静养身体。
开始怀疑是不是显阳殿风水的问题了……
毕竟,医术解决不了的问题,那肯定不是自己水平的问题,一定就是风水导致的。
而且,太医令也怕啊!
自己治疗路太后,病情越治越严重,无论从哪方面看,他仿佛都在谋害太后。
就算不是风水的问题,那也是风水的问题了。
太医令坚持把问题所在,推到这上面,反正一切与自己无关。
“建康南边有一座庄园,小桥流水,舒适宜人,便让太后搬到那里静养吧!”
刘子业收到太医令的请求,很快便同意了。
“至于你说的风水问题,朕深以为然,看来,显阳殿以后是不能住人了。”
闻言,太医令松了口气,当即高呼陛下英明。
只要陛下认定他无罪,就算最终无力回天了,路太后病亡,那也与他无关了。
为此,刘子业亲自前往显阳殿,告知路太后情况。
“皇祖母,孙儿以为,太医令所言甚是,一直待在皇宫之中,未免太过压抑了,换个环境,可能对您的病情有所帮助。孙儿已经命人去打理那个庄园了,您可以即刻启程前往了。”
如今的路太后,身子虚弱,满脸干瘪,双手瘦得青筋清晰可见,眼带青黑,双目浑浊,一副老态。
半年前,她身子的老毛病解决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也就四十出头的模样,精神焕发。
结果今天,却像是奄奄一息的老妪,满头银丝,每天连梳头都是一种凌迟,头发一把一把的猛掉。
路太后卧在床上,已经无力再端坐着见客了。
听到了刘子业的这番话,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有气无力的说道:“就听皇帝你的安排吧!”
闻言,刘子业当即命令显阳殿的所有宫人,准备妥当,跟随太后前往庄园。
亲自将路太后搀扶到马车之上,刘子业说道:“皇祖母,孙儿会前往鸡鸣寺,为您祈福的。”
路太后深感欣慰,她拍了拍刘子业的手,笑道:“皇帝,你有这份心,皇祖母于愿足矣。”
刘子业关心了路太后几句,随后这才对左右吩咐道:“记得伺候好太后。”
宫人们连忙应是。
最后,刘子业退开了几步,目送护送路太后离开的队伍逐渐远离。
马踏声渐行渐远,队伍也完全消失在了尽头,刘子业这才收回了目光。
“陛下,太后肯定会没事的。”前来相送的路浣英,自己也甚是担忧,但看到刘子业的神色,连忙劝抚道。
刘子业微微颔首,“没事,过几天朕要前往鸡鸣寺替皇祖母祈福,皇后,你也跟着一同前往吧!”
“臣妾遵命。”路浣英轻轻一福。
就算没有刘子业这番话,她本来也是打算请旨前去求佛祈福的。
毕竟,那可是自己的亲姑姑。
回去之后,刘子业立即唤来相关人等,替自己准备好仪仗,通知鸡鸣寺,清理闲杂人等,三日后,他即将带领皇后,亲自前往。
南朝四百八十寺,这句话也足以证明南朝时期,佛家香火鼎盛了。
鸡鸣寺也是赫赫有名的寺庙了,就位于建康周边。
当然,它真正开始闻名天下,成为佛教圣地,有着南朝第一寺的美名,还得是从萧和尚说起。
梁武帝萧衍钟情佛法,喜欢出家为僧,人尽皆知。
他后来在鸡鸣埭兴建同泰寺,并曾三次“舍身”于此,才使得这里声名大噪。
不过,就算没有未来萧和尚的操作,现在的鸡鸣寺,也已经相当有名了。
毕竟,它也是从西晋时候就兴建起来的古寺庙了,在众多佛寺之中,声名赫赫,地位自然不是一般寺庙可比的。
……
三日时间,转瞬的功夫,便已过去。
天还未亮,鸟鸣不绝,乘着微凉的晨风,皇宫早已备好了车架。
刘子业偕同路浣英,一前一后的坐上了马车,侍卫侍从,一前一后的护卫着帝后,开始前往古鸡鸣寺。
到达鸡笼山东麓山阜的时候,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已近中午时分。
车队在山脚停下,王宝儿掀起轿帘,说道:“陛下,山高几十米,恐怕得沿路走上去了。”
刘子业踩着轿凳,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抬头望着眼前的山麓。
鸡笼山并不算高山,五六十米的高度,满山浓荫绿树,翠色浮空,山清水秀,风景绮丽。
刘子业乍一眼望过去,山势浑圆,形似鸡笼,难怪因此得名。
“无妨,走走也不错,既然是为了太后祈福,朕亲自走上去,才能向佛祖证明,朕对太后的一片孝心,相信佛祖也会因此而保佑太后的。”
刘子业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
鸡鸣寺香火鼎盛,饶是在山下,都可隐约闻到弥漫而来的淡淡熏香味,融合着绿意繁枝的清新,甚是宜人。
鸡鸣山周围,早就肃清了百姓,并没有其他身影在附近出没。
山脚下,早已有几名和尚在此等候。
一看到车队停下,他们方才经由侍卫引领,前来拜见了刘子业。
见礼过后,他们走在了最前方,给尊贵的来客们引路上山。
侍卫跟随在侧,刘子业和路浣英走在后方,顺着山路石阶,一步一步往山上走去。
才几十米的高度,刘子业气都没喘,很快便来到了鸡鸣寺前。
古鸡鸣寺四个大字挂在高墙之上,一眼望去,泥黄色的墙面尽收眼底。
住持早就领着全寺僧众,前来迎接。
一看到刘子业来到了寺门,胡子须白的住持连忙双手合十,说道:“老衲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住持大师不必多礼,今日,朕只是一名虔诚的信徒,请求佛祖保佑。”刘子业同样亦是双手合十,回以一礼。
旋即,刘子业顺着住持的引领,迈进了鸡鸣寺。
一踏入寺内,浓郁的香火气息萦绕不散,特殊的熏香,加上厚重悠远的鼓钟荡漾不绝,刘子业烦躁的内心蓦地平静了下来。
寺庙仿佛就有这种特殊的能力,能够抚平一切杂念。
沿路穿过了塔楼,来到了大雄宝殿。
刘子业跪在蒲团之上,看着前方坐落着的巨大佛像,他庄重虔诚的叩拜了几下,这才接过了一旁王宝儿递来的烛香,走上前去,稳稳的插在了香炉之中。
随即,回过头去,刘子业继续叩拜了起来。
他抬起头来,望着面前辉煌的佛像,双手合十。
佛祖在上,请原谅他的作秀!
刘子业承认自己居心不良。
路太后病重,命不久矣,自己本来就是始作俑者,刘子业自知,无论前来礼佛多少次,都无法挽回这一切。
但是,他还是要摆出盛大的场面,浩浩荡荡的前来替路太后祈福问安。
目的,就是为了进一步洗脱当初母后王宪嫄病亡时,那不孝的标签。
人们都是善忘的。
只要他在这次路太后的事情上处理得妥妥当当,悲情演得入木三分,众人只会感念他的孝顺,而对此前王太后的事情抛之脑后。
没想到,路太后的死对他的价值,也这么高。
刘子业觉得,自己越来越冷心冷情了,算计到了分毫。
焚香叩拜之后,刘子业方才起身。
在鸡鸣寺用膳时,刘子业特意嘱咐,不必特殊,一切用度,与僧众一致。
“既然进了这鸡鸣寺,自然不能搞特殊,否则佛祖岂能看见朕的虔诚之心……”刘子业说道。
“陛下的孝心,真是令老衲感动。”住持阿弥陀佛了一句。
“住持言重了,为人子孙,这是应该的。”刘子业说道。
事后,刘子业还大手一挥,给鸡鸣寺捐赠了一笔丰厚的香火钱。
“若是太后病情有所好转,朕肯定还会再行捐赠。”刘子业双手合十道。
因为此次只是前来替路太后求佛祈福的,并不是来游览鸡鸣寺的。
故而,拜见了佛祖之后,刘子业并没有久留,更没有心思去观赏整座寺庙,很快便带着路浣英,打道回府了。
该摆的姿态都已经做足了,继续观赏,只会觉得他这个孙子,在祖母病重之际,还有心情去游玩,这个孝心,恐怕得大打折扣了……
……
刘子业回宫之后,每隔一天便轻装前往庄园处,探视路太后,从不找借口推脱。
路太后对此都极为感叹:“皇帝的孝心,真是感天动地……”
以前,她根本无法想象这个画面。
毕竟,儿媳王宪嫄病逝的事情,她都看在了眼里,心底发寒。
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尚且如此冷漠,对于这个祖母,还会有什么孝心呢……
没想到,在自己病重之际,居然看到了刘子业不辞辛劳,来回折腾都没有一句怨言,甚至还亲自上山求佛祈福。
路太后感动不已。
关键时候,才能见人心。
她以前疼爱刘彧,岂料刘彧联合妖女,意图谋害于她。
自己为之忌惮,不甚喜爱的孙子,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足了她安全感。
对此,路太后不禁感慨,自己以前有眼无珠,错信了奸人,还差点儿害苦了皇帝。
这一天,刘子业刚下了早朝,正打算褪下朝服,换装前去庄园探视。
没想到,一名宫人匆匆赶来,跪地叩拜道:“陛下,太后她……薨逝了!”
闻言,刘子业微微一愣。
他脸色一变,当即沉默了下来,定在原地,久久不语,不曾动弹。
殿中众多宫人立马跪了下来,高呼了起来:“陛下节哀!”
……
皇宫之中,因为太后的薨逝,再度忙碌了起来。
车队人马前往庄园,将路太后的遗体送回了皇宫。
刘子业下达命令,辍朝五日,举国哀悼,一个月内,民间不许娱乐宴客,不许婚嫁。
同时大赦天下,给上路的路太后积福。
刘子业在灵堂之中,亲自守夜。
“陛下,太后是臣妾的姑姑,臣妾理应为她守夜。”
路浣英一身素服,也想要跟着守夜,却被刘子业拒绝了。
“你身为女子,身体不如我们男子强壮,守夜的话,坚持下来,身体会熬不住的,皇祖母刚走,朕不希望你也因此出事,相信皇祖母也不愿看到这一幕。”
眼看着刘子业满脸哀容,路浣英轻轻啜泣着,也只能点头听从了。
由于羊昭仪怀有身孕,已经见肚了,刘子业也只让她过来叩拜了一下,便打发她离开了,不需要她全程参与。
大臣挑了个日子,正式给路太后发丧下葬。
刘子业亲自扶柩,将其送下了地宫。
整个丧仪流程,刘子业都亲力亲为,表现没有任何诟病之处。
众多大臣身穿丧服,跟在车队后方,一同送丧,看到刘子业的态度,戴法兴也不由得感慨万千。
陛下,果真是变得彻彻底底!
想当初,王太后病逝,陛下表现得极为不屑,不管不顾,丧事全部交给底下大臣处理,甚至整个流程都极为草率,规定只能花费极少的用度。
从病重到下葬,陛下都未曾出现过,仿佛王太后没有他这个儿子一般。
如今,路太后薨逝,陛下此前不仅亲自上山求神拜佛,为太后祈福。
一直以来,也未曾推脱,时常前往探视问候。
如今整个丧仪,也都一脸哀容,跟前跑后,与之前完全不同。
戴法兴看在了眼里,心里也颇感欣慰。
此前,应该就是陛下刚刚登基,面对偌大的天下,内心彷徨无助,方才丧失了理智,行为举止,多有诟病之处。
后来认清了事实,理智也跟着回来了,一切的表现,都完美得无可指责。
想当初,因为王太后的事情,戴法兴心中极为不满,还怒气冲冲的进宫声讨。
现在想想,仿佛只是昨天的事情,那个举止荒唐的陛下,已经成为了天下令人称颂的英主明君。
……
用了半月的时间,才处理好了路太后的丧事。
上疏给路太后报丧的折子如雪花一般飘来,堆满了整个书桌。
送走了路太后,刘子业才有心思翻看起这些奏折来。
随手阅览了几本,刘子业忽的微微一愣,想起了什么。
有些官员,虽然并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但是能力不足,因为以前得到了刘骏的赏识,身处高位。
准确来说,就是德不配位。
这种人,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犯错,更是找不到他们私底下犯罪的证据,没有借口处置他们,霸占着这个位置,却做不出相应的实事。
刘子业如今看着这些奏折,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他匆匆找出自己觉得德不配位的几个官员的折子,当即记下了名字,下旨将他们贬谪下去。
“太后德馨兼具,为一国表率。如今太后薨逝,这几人竟草草哀悼,言语之中,并无尊敬之意,只是随口搪塞,应付了事,实在让朕无比哀痛,失望至极。
着将他们降级两等,下放基层,让他们好好去沉下心来,修身养性,什么时候学会尊重,什么时候再来见朕吧!”
刘子业一纸上谕,直接将那些自己看不顺眼,觉得德不配位的几个大臣,通通降了职。
反正上疏之中,是不是应付了事,全都是他一张嘴说了算,旁人无从置喙。
上谕下达之后,这几名官员收到命令,登时傻眼了。
他们自认上疏之中,措辞诚恳,悲切跃然纸上,绝无搪塞之意。
怎么偏偏就招陛下不顺眼了?
他们心中不甘极了,但看着上谕之中,没学好还不能面圣了,他们也不敢贸然去请旨进宫,商量了一下,全都去往戴法兴府邸,请求戴法兴替他们作主了。
戴法兴也觉得陛下这次如此鲁莽草率,倒不像是平时的为人了。
这种按照自己的脾气行事,反倒像足了刚登基的时候,随性而为,不顾后果。
戴法兴被这几人鼓动了一番,当即便决定进宫面圣了。
毕竟,陛下前科累累,戴法兴担心陛下会重蹈覆辙,重新变回以前那游戏人间,任性妄为的样子。
因为忧虑重重,他也来不及想那么多,匆忙便进了宫。
“陛下,这几人何错之有?他们勤勤恳恳,为什么陛下仅凭这三言两语,就断定了他们的过错,将他们通通处罚?”
进了玉烛殿,戴法兴便立即说起了自己的来意,对此意见极大。
望着这一幕,刘子业觉得似曾相识。
仿佛看到了自己初来乍到那时候,戴法兴就是如此,不惧皇威,据理力争。
刘子业轻轻揉了揉太阳穴,背靠在椅子上,说道:“是他们几人让你过来的吗?”
戴法兴拱手道:“陛下,臣知道,太后仙逝,您悲恸万分,臣亦是如此。可他们几人断无冒犯太后之意,请陛下收回成命。”
“不可能!”刘子业微微阖眸,坚决摇头。
“陛下!”戴法兴立即叫道。
刘子业正色道:“戴爱卿,朕的父皇母后走了,就连皇祖母也去了,朕实在难以接受。偏偏这几人如此儿戏,心中全无对太后的尊敬,这岂能让朕不怒?
朕若是不处罚他们,他们恐怕对朕也没有半分敬畏,为了太后的在天之灵,朕都不允许放过这等小人。”
戴法兴拧了拧眉,反驳道:“陛下作为圣君,岂可让愤怒凌驾于理智之上?他们本职上并无过错,岂能因为这点缘由,便处罚他们?”
“好!”刘子业点了点头,“既然戴爱卿都这么说了,那他们在本职上,有过什么建树吗?”
这个……
话音一落,戴法兴便僵住了。
他微微拧眉,开始沉思了起来。
思来想去,竟然想不出任何出色之举,顿时哑然了。
见此,刘子业轻轻扬眉,“看吧,这几人,不仅态度有问题,就连能力也极为低下,贬下基层,与他们的能力正好适配,岂不刚刚好?”
“但是这个理由……”戴法兴顿时犹豫了起来。
刘子业的忽然提起,他这才意识到,这几人在任上多年,居然都没有做出什么实事,实在不可思议。
刘子业理所当然的说道:“什么理由?目无君上,不正是最大的理由吗?我朝以孝治天下,太后也是一国之母,对于国母尚且不尊崇,他们的为人,难道不值得怀疑?也配身居高位?”
明明是前来劝抚刘子业的,被他一番长篇大论,戴法兴反倒被刘子业给说服了。
他当即哑然,再也没有理由继续反驳下去了。
怎么说着说着,感觉陛下说得极有道理……
“能力,品德都有问题,这种人,戴爱卿不必求情,他们也算是求仁得仁罢了。”刘子业挥了挥手。
戴法兴抿了抿唇,忽然觉得自己的理由无比薄弱。
怎么被那几人挑拨几句,便因为生怕陛下重蹈覆辙,旧病复发,就贸然进宫来了?
导致他如今显得格外傻气,根本没有了以前的老成持重。
说来说去,都是心头那股担忧,盖过了理智,使得他冲动行事了。
本来觉得陛下仅凭心情,便随意处置大臣,并不是好事。
现在想想,陛下有理有据,反倒是他,冲动得不像是自己了……
戴法兴叹了口气,执手道:“陛下说得极是,臣倒是多心了。”
刘子业微微颔首。
“戴爱卿也是受人挑拨,朕不怪你。想想,那几人自己不敢面圣,便挑拨爱卿替他们出面,其心奸险,可见一斑,爱卿可不能轻易上当啊!”
闻言,戴法兴点了点头。
“陛下说的是,臣太天真了。”
说罢,戴法兴便惭愧的躬身告辞,退去了,不敢再行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