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是一座好圣像的。”
雅玛听见这句，僵硬在当场。
圣像？
苏黛听不懂，但她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
她小时见过一尊“圣像”。
那尊圣像看起来像个年轻女人，身上披着茜草染成的绛红色衣物，头发紧致地编成许多小辫子，打过棕榈叶上的蜡质，看起来又黑又亮。
但她的脸很吓人，双眼上翻，肌肉僵硬，有一种石灰般的死白色，学徒底下偷偷乱传，说那是用水银浸泡的结果。
现在的萨满是雅玛的外婆，上一代萨满是雅玛的太婆，上上上一代她已经不知该叫什么了。不过总之，据说这圣像就是从那一代传下来的。
雅玛小时，萨满还是她太婆。有一次，她指着圣像说，那是个年轻姑娘。被狠狠用木杖敲了头。
太婆说，不许胡说！圣像是神，不是人。圣像保佑着部族的平安，你看所有人都在膜拜她！
可是雅玛还是看见过，部众离去的时候，太婆偷偷在圣像的脸上涂抹水银。否则，她脸上越来越多黑斑，掩饰不住。
她不是神吗？神怎么会腐朽呢？
直到最后，水银也阻止不住自然的进程，圣像不在了，太婆也不在了。她去世的时候，牙齿松动，牙龈糜烂，死后，遗体却数日没有腐烂的迹象。
外婆继任成为了萨满。垄断部落的知识，预言部落的吉凶。
可惜的是，圣像没了，人们缺少一个可以敬拜的实体，造成一种感觉，这届萨满缺乏神明护佑。
萨满作为一个“人”，还是可能会被质疑的。
只有“神”不会。
人们向神敬拜，病好了那是神明灵验，病死了那是你心不够诚。
雅玛想到这里，似乎有些明白，外婆为什么要急匆匆带领大家，把一个从悬崖上坠落的姑娘尊奉为“神”。
尽管从小跟从萨满学习，可雅玛的脑子里，似乎与其他人有那么些不同。
从一开始，她就觉得苏黛是人，跟她一样的人。
只是，她的衣服，她的语言，都不相同。她用青蛙卵判断怀孕与否，她造出这种名为“纸”的薄片，都是自己闻所未闻的。
那么，她有没有可能，是“外边”的人？
雅玛小时，曾经听过一个头发眉毛都雪白的老人说过，说这座圆环形的大山之外，有人存在。
从那时起，她就一直做梦，梦想离开这终年笼罩云雾的山谷，离开这闭塞隔绝的山村。
所以，当苏黛拿起稻穗，说get out（到外面去），她心里十分激动。她用弓箭指着胸毛男时，不仅在维护外婆萨满的权威，也是在维护苏黛这个人。
可是，旋即她又想起，那个老人的下场。
他被上一任萨满当众烧死了。
那一天全村都在，太婆高声宣布，想要离开环形山的人是受了魔鬼的蛊惑，曾经有魔鬼就这样带来瘟疫，让整个部落十室九空。
这故事没有刻在岩壁上，不过是从不知哪代传下来的，每个萨满学徒都耳熟能详。
那个老人尖叫着，雪白的头发和眉毛在火中都化为焦黑。
想到这里，雅玛又有些怕了。
她不希望苏黛被做成“圣像”，可是，也不愿相信苏黛是“外边的人”。那场瘟疫是真实存在的，据说洞窟门口一半以上的坟茔都来自于此。
她把目光投向苏黛，后者还在傻傻地赔笑。
苏黛献上纸张后，带着一种松一口气的心情，被送到茅屋休息。
她感到危机似乎暂且度过了，脑中浮现易书白耿飒明小念他们。
她并不想在这地方当什么神，心里其实一直惦记着营地，但是，怎么才能离开此地呢？
她出来，在屋外小步打转。
这座环形山四周山壁陡峭，呈现一个碗型，部落的猎人能在相对较低的高度追击一些野生动物，但想完全爬上去并不容易。何况爬到半山腰还有厚厚的云雾，在脚底湿滑和视线不清的时候就更难了。
不过，若这么说，最初，这部落中的人，又是从何处进来？
想着，她听见唰哧唰哧，一种颇刺耳的噪音，忍不住往那方向看去。
是两名部落的男子在磨木头。
苏黛认出来，那是铁桦木，这种木材被称为“木中之王”，因其极其缓慢的生长速度，材质密度非常大，可以说比铁都硬，用金属的刀斧很难削动，现在那两个男子是合力抬着它，将其一头靠在玄武岩上磨。做出一支巨型铅笔的样子。一个萨满的学徒在旁边看着，叽里咕噜地同他们讲解着什么。
苏黛不太明白他们在干什么，是制作长矛吗？用这么粗的长矛，应该是要捕杀大型猎物？可是，这谷地里最多有一些下来吃草的山羊，好像用不上吧。
而且这种木头很重，做成长矛不好投掷，应该不是非常合适的材料。
她向她们走过去，本来想问要不要帮忙。
萨满的学徒看见她，突然喝令两个男子停下，明明还离得老远，就抬着木桩离开，眼睛一直向下，似乎不想与她对视。
苏黛很奇怪，但也不知怎么办，在这里，她一直处于一种半聋半哑的状态。
还好，站了一会，她又看见了雅玛。
雅玛在自家的茅屋前点了一堆火，火上有陶罐。她赤着两条长腿，拿扇子在扇。
苏黛注意到，她胳膊上有很多红色，两只手也是，整个手心都是朱色的。
苏黛走过去一看，吓了一跳。
那些红色，是朱砂！
朱砂又称宸砂，是一种天然矿石，主要成分是硫化汞。煅烧之后，则可以提取金属汞。
这个反应很容易发生，早在东晋时期，《抱朴子》里就记载︰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
然而，对于水银的毒性，认识则大大滞后。《抱朴子》本身是个丹药书，也就是说，不止不知水银有毒，甚至还认为它能带来长生！
而现在的雅玛，是把朱砂矿石都碾成了粉末，放在敞口陶罐里煅烧。
等于一旦金属汞析出，整个人是完全暴露在汞蒸气里的！
苏黛跑上前，一把拉开她，同时用力跟她比划。
她先做出呕吐，头晕的表演，用手捂着喉咙，又扶着自己的脑门。
然后扳着自己的牙，做出摇晃的动作，又指着牙龈，不断摇头。
因为水银中毒的人，常有牙齿松动，齿龈糜烂的特征，希望这姑娘在成长过程中，见过这样的症状。
雅玛有些愣神地看她。她趁机将装着朱砂的罐子推出老远，又用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向后仰倒，做出一个“死亡”的动作。
折腾这么一圈，苏黛头上汗都出来了，看向对面的少女，也不知她听懂了多少。
可是，她突然又好奇：平白无故，雅玛为什么要提炼水银呢。
茅屋四周，虫声唧唧，青绿色的草地上爬满不知名的黄色小花。
苏黛与雅玛就这样对视了几秒，然后她看见，雅玛蹲下来，猛然用双手，在草地上抹出赤红的痕迹。
她写了一个词：Run
朱砂的赤红，铺在草地上，一瞬间有如鲜血。
这下轮到苏黛愣了。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雅玛迅速低头，上手一胡噜，草地上只剩一片红色，仿佛刚才的字迹从未存在过。
她低头拢起朱砂粉，犹如只是不小心打翻了陶罐。
在这一刹，苏黛突然感到，后背的汗毛倒竖起来。
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吐出一个：“where？”
雅玛撩了一下辫子，扬起手的时候，小指竖起，指向洞窟的方向。
苏黛咬牙，重重向对方点了下头。
她转身，起初仿佛不动声色地漫步，将身影隐入薄薄暮色。可当接近祖灵地时，左右看看，认为没人注意到她，开始狂奔。
她并不百分之百确定，但有一种直觉，知道雅玛是这里唯一可以让她信任的人，她在提醒她：逃。
否则的话，那削尖的木桩，和提炼中的水银，可能都是为她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