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婆婆日夜照料着灵安。汤粥和药都需要用管子从嘴里灌进去。一天下来，钱婆婆在灵安脸上涂抹了五六次油膏，嘴唇还是干燥得像树干上的爆皮。
章源作为守城队长，有很多四处查看的时间，但几天过去了，还是没有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每次来悠神居送完汤药，都会在院子里望着荷塘发一会呆。
除了章源，病重期间只有义哥沐英来探望过。朱元璋只是通过大夫了解病情，始终没有亲自过来看一眼。汤离则忙于备战洪都，也没有再去悠神居。
第六天开始，灵安偶尔会无意识地轻哼一声。每当这个时候，钱婆婆和章源的心就像被一双手抓捏着，既期待又担心。
第八天的中午，光线穿过窗户斜斜地照在病人脸上，钱婆婆在灵安眼睛一直上盖着一块紫色丝绸。所以当灵安终于醒过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一片绚烂的紫色，阳光透过丝绸斑驳地洒在脸上，如同跃动的生命力。
掉在地上的丝绸让钱婆婆激动得老泪纵横，那双布满壕沟的手，颤颤巍巍地抚摸这张惨白的笑脸。
喝了点水后，灵安虚弱地躺下去，钱婆婆忍不住哽咽起来，放下碗捂住脸跑了出去，一路上小声抽噎哭泣，走到林大夫门前才强忍住。
年迈的林大夫听后二话不说背上箱子，立刻跟着跑进悠神居。仔细查看之后舒坦地吐了一口长气，重新开了一张药单，然后就高兴地哼着戏走了。
钱婆婆给灵安擦洗身体的时候，章源跑了进来，在小门口急刹住脚，退回堂屋里，高兴的大声询问灵安的身体情况，然后坐了很久才走。
傍晚时分，汤离脱下战服换上日常穿的黑色交领常服。拿着那个刻满花纹的金属盒子走了进来。
“钱婆婆。”汤离站在堂屋里喊。
老人家放下汤碗从小门里走出来，索拉的眼皮很罕见地挑了起来，衰老的脸上居然有光彩明亮的神色，“醒了醒了，林大夫说只需要再调养几个月。”
汤离举起手摇了摇金属盒子问，“我能进去吗？”
沉重诡秘的华贵盒子把钱婆婆的好奇挑动了起来，她自觉认为又是什么神奇的东西，于是高兴地打开小门率先走了进去。
灵安正半躺着休息，棉被盖到腹部，身上只简单地穿了一件孔雀蓝的薄衣衫。头无力地仰靠在棉被上，头发披散着，双手瘫软地放两侧。看见汤离跟在钱婆婆后面走了进来，慢慢侧过脸看向他。
这张脸并不是汤离记忆里那样懦弱胆小，相反，她双目凌厉，神色不屑。不过幸好椭圆的脸上所具有的温和之气，中和了双目的凌厉，调和出一张有着三分灵气；两分端庄；五分清冷的脸。
即使盖着被子，也能看出匀称修长的身形，加上皮肤白皙温润，头发乌黑繁多如瀑，晦暗的脸色丝毫没有影响那份清冷的美。
“本是清新雅致的美人，为什么不得别人的喜爱呢？”汤离想。
之于汤离对灵安的陌生，灵安对汤离却是非常熟悉的，七岁时来到朱元璋身边后，就经常看见这张脸。
汤离与朱元璋是儿时玩伴，比朱元璋大三岁，却显得年轻很多，高有六尺，因为日常习武练兵，肤色稍黑，长长的脸，高挺的鼻子，薄嘴唇。整体看上去，将书生的俊秀和习武人的强健糅合得恰到好处，既显得知书达理，又显得气宇轩昂。
只是，在这张从小看到大的脸上，一直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极端的严肃和极端的冷静，审视别人的时候，目光犀利大胆而无礼。
可以说，具备了灵安所厌恶的，男权的主要特征：自以为是，自命不凡。
记忆里，他与众人一起商议战事，或是骑马绝尘而过，或是站在军队前下达命令，亦或是和朱元璋一起严肃地说着什么，看向自己的时候，都是一扫而过。好像看见的是一只不起眼的愚笨小动物，不屑于接触。
“是元帅啊，是元帅把你从河泥窝里救出来的，快谢谢恩人。”钱婆婆坐在床上笑着说，圆圆的头左右轻微摇晃。
“封赏了？”灵安生冷地看着汤离。
“身体舒服一些没有？”汤离在床边站着问，语气和善赤诚。
“你来干什么？”灵安问。
“好好说话，”钱婆婆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说，“如果不是元帅救了你，我早就跟着你去了。”
灵安的神色果然温和了很多。
“我来送样东西，那天你昏迷不醒，身体虚弱，招来鬼祟尾随，这个可以保护你不被鬼祟看见。”汤离单手托着盒子说。
“我不信鬼。”灵安说。
“简单，只要戴上这个，立刻就能相信了。”汤离说。
“元帅不会害你。”钱婆婆笃定地附和。
灵安无奈地坐起来，伸手把盒子拿过来。翻来覆去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按来按去却一直找不到打开的开关。
“我来教你，”汤离说，依然站在原地，怕主动凑上去引起误会，“这机关精密，比较繁琐。”
灵安点点头。汤离走过去接过来盒子，手指在一个圆形凸起上来来回回旋转了几圈，开关咔哒一声打开了。
“这，真是难看，”灵安提起项链，像提着一条恶心的虫子一样避之不及，“像蜈蚣。”
“打开项链和打开盒子一样，手指使劲，逆时针转两圈，顺时针转三圈，凸起上会再凸起一个圆珠，按压一下就可以了。关上的时候只需要两头轻轻一碰。”
钱婆婆欣喜地看着项链，精密的开关对她来说就是厉害的征象。
灵安试了试，项链应声而开。她撩开长发，小心翼翼戴到脖子上。然而刚刚贴近脖子，细爪竟然活了一样紧紧吸住皮肤。
全身鸡皮疙瘩随着冷汗立刻冒了出来。汤离赶紧伸手制止灵安拉扯的手，细爪立刻消失了。
钱婆婆就像加速的老牛般率先在灵安脖子上来回摸了摸，一点痕迹也没有。
“去哪里了？”灵安惊恐无措，有些生气地问。
“它能影响了人的眼睛，让你认为它消失了。”汤离在床对面椅子上坐下来。
“这顶多是了不起的手段。证明不了有鬼祟。”灵安说。
“这个东西叫细爪，鬼妖皆知，也是它们万求不得的宝贝，千万要小心保护，绝对不能摘掉，”汤离犹豫了一下，但很快继续说，“死后别忘了摘，它能掩盖你避开鬼妖的祸害。”
“都死了还怎么取，”灵安嘲弄地说，“从古至今，即使是圣人也无法确定鬼神是不是真的存在。”
“以后会知道的，”汤离刻意严肃道，“还有，出事那天前后发生了什么要详细说出来，我怀疑有人设计谋害你。”
钱婆婆神色一凛，打了个寒噤。灵安却很平静，头向后仰靠在被子上，神情涣散地将视线投向房顶。
钱婆婆张嘴要说话时，灵安淡淡地开口说：“我知道。”
汤离意外地一怔，问：“你看见打昏你的人了？是谁？”
“不用管。有章源在。你用不着这么操心。”灵安往门口摆摆手，做出驱客的意思。
“他一定会找机会再……”汤离提醒。
“他不知道我看见了，你别说漏嘴就算帮我了。”灵安生冷地瞥了他一眼。
钱婆婆心思凝重地跟在汤离后面，祈求地看着汤离说：“这几日以来朱元璋没有来过，亲弟弟朱标也没来，只有沐英和章源来过，唉，她心里不痛快，我也知道灵安说话刻薄让人讨厌，但她从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还请你，还请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费心查一下。”
汤离在走廊里停下，转身看向钱婆婆，说：“灵安不肯说出凶徒，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啊呀，真是，这真是，我会好好问她的，虽然是我养大的，但这孩子好多心思真是古怪不合常理。”
汤离想了想，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到大门口又回过头来嘱咐：“只要灵安不出城，鬼妖就不用怕，先要防的是人，不要轻信任何人。”
二月上旬，冷风开始转暖，晴朗的天气越来越多，但是大风开始了，多数时候都是狂风呼啸，在树与树之间，房屋与房屋之间肆意穿梭。
灵安精神低落，整天躺在床上，只有章源来的时候，才下床去院子里走走。
“还是觉得体虚吗？”章源坐在玉兰树旁的木椅上问。
灵安点点头，额头上冒着虚汗。
“钱婆婆很担心你，”章源斟字酌句的试探，“这几天每天都去汤元帅那里问调查情况。”
“如果告诉她是谁，一定会去找父帅，直到那人死了才能平息。”
“不应该吗？”章源猛地站起来，急躁的大声说，“差点就死了，说出来才能以绝后患，让钱婆婆放心。”
灵安依靠在树上，心思重重地盯着地上的青砖。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后，突然怒火升腾，愤恨地说：“都怪汤离，多嘴。”
“他只是想保护你，”章源说，惊异于她蛮横无理的同时，突然想到问题的核心点，“等等……你不说出来，你留着那个凶徒干什么？”
“我去找他。”灵安说着怒气冲冲的往大门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