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你们车上拉的什么？”几个门卫互为犄角站好位，高丰和上前问道。
“同志，我们有条子。”季师傅陪着笑脸把两张单子递了过去，上下打量起这个没见过面的队长，心里倒是一点儿都不虚。
后边紧跟着的舒汉良没经历过这种事，心下确是有点儿担心，哪个厂子也不可能允许工人明目张胆往外运东西，要是单独一个炉子可能还好说，现在是一批炉子要出厂，周围还这么多工人看着，即便是有出门条儿，也不知道会不会出幺蛾子。
他这担心也不算多余，轧钢厂有小一万人，有不少都存着公家便宜不占白不占的想法，隔三岔五就有人偷拿公物出厂，也不乏被当场捏住处罚的。
比如废旧电机，那里面的铜线拆出来就非常值钱，舒汉良刚进厂那会儿就看到宣传栏里有一个处罚通报。
盗窃公共财物可不是小罪名，被保卫科抓了现行，轻则扣工资降级，重则送派出所法办。
而且，这年代因为没有正式的刑法出台，判决一般都有个“反革命”的冠名，而且量刑偏重。
大件儿东西带不出去，更多的是体积小的物件儿被揣兜儿里“顺”走，一般是家里能用上，比如保险丝、细铅丝、螺栓螺钉和工具，这些东西即便被发现也就是没收，然后批评几句，丢次人而已。
还有就是工作时间干私活儿往外带的也有不少，常见的有木工做的板凳儿马扎儿、电工接做的入户电表接线板，钳工花样儿最多，打把菜刀、窝火钩子、给孩子弄个铁环什么的，基本都是小件儿，往往装在包里就带出去了，像他们这样办手续批量往外运的几乎没有。
季师傅递上的出门条和出库单都没问题，但这些铁家伙怪模怪样还不老少，高丰和不能不犯嘀咕，走到三轮车旁摆弄了几下，依旧警惕，看着单子上的物品名，“你们这是炉子？”
“是啊，我们这些日子休息时间拿废料做的，这不凑齐了一起开单子方便一点儿。”季师傅面相忠厚，话说出来却很滑头。
意思就是，我们不是一天做的，还用的是休息时间，我们可没耽误正经工作。而且这都是废料，也交钱出库了，手续都正规。
边上不止有保卫科的人，还有不少其他车间同事，今儿个下午他们7车间钳工组趁着主任没在，正经工作都没干，就鼓捣良心炉了。
要是让别人知道他们集体干私活，耽误了工作，至少一次通报批评。
高丰和没碰上过这种工人往外带大件儿的情况，保卫科的规章制度里也没有相关规定，有点儿拿不准，转头叫旁边一个组长。
“二奎，你们以前见过这东西吗？”
二奎那边第一时间就已经把板儿车上的良心炉研究了一遍，听见队长问，赶紧回答：“没有，这东西我们都是第一次见。”
高丰和听了没动声色，而是又仔细观察了一圈儿这帮人，最后盯着季师傅的眼睛，提起气势，散出威压，扬扬手里的单子，“您是季师傅？”
“对，我叫季春起，单子上有我签字。”
“你们这炉子以前没做过吧？”
季师傅这时也感觉到了高丰和是个认真负责的保卫干部，不好糊弄。
他们确实是花钱买的废料没错，但认真说起来，他们用厂里资源做私活儿也是侵占公物，被人上纲上线儿就麻烦了。
早知道今天碰上个较真儿的，就应该再晚点儿出来，看着已经围满了人，季师傅压力也有点儿大。
“头一次，这不刚设计出来，我们也是给徒弟练手儿，呵呵。”季师傅一边说一边掏出烟卷儿递过去。
高丰和拿手里的木头警棍敲了敲良心炉的管子，没接烟，“这么多管子都是报废的？”
“前些日子三车间事故您知道吧？蒸汽爆的就是这种管子，大检查前又换下来不少有隐患的，就算是看着整整齐齐的，也不能再用了。”
“哦。”高丰和点点头，他是知道大检查换下来好多配件甚至老设备，都堆在废料场了，估计过几天就回炉了。
他们轧钢厂是有炼钢炉的，虽然建国后逐渐减少产量，现在很少用了，但厂里一般都不会卖废钢铁金属，都是自己攒一批熔了炼钢。
拉的东西没发现什么问题，高丰和又仔细看了看盖章的出门条儿，发现只有章没签字，“出门条儿谁给你批的？我们得核实一下。”
这倒不是他故意找事儿，规定就是要有签字有章，不过一般有个章也没问题。
再有一个，轧钢厂的出门条儿，不是说只能由保卫科开，而是基本每个中层部门都能开，比如宣传科自己就能开出门条儿，否则许大茂的放映机都出不去。
像是在七车间，那个胖大妈李师傅是管库的，她有出库单，但是出门条儿就需要车间主任才能开，可今天他们车间主任下午不是没在吗，要不然怎么有这么多炉子做出来。
季师傅跟保卫科二中队长有交情，下班前去找了一趟，这张出门条儿让他欠了俩炉子。
季师傅凑过去小声儿说了二中队长和保卫科管公章内勤的名字，高丰和也就明白了，怪不得没有签字呢，二中队长这是人情也落下了，也让他们门卫自己看着办。
那就放了吧，工人花钱做点儿东西这种情况也不少见，虽然这次数量上夸张了点儿。
现在的高丰和倒是对良心炉也起了兴趣，“这炉子怎么用，你们怎么做了这么多？”
“我跟您说，这炉子烧柴火的，可好使了，您看这口儿添柴，这口儿掏灰,连生火带烧壶水用不了10分钟，还没黑烟……”旁边冯军抢答。
看这小子那显摆的样子，季师傅赶紧把他拽到身后，嘴里找补，“反正也是要回炉的废料，就让他们几个学徒练手儿了。”
陈明正疑惑自己明明已经一级焊工了，怎么又成了学徒，却见师傅回头瞪了他一眼，赶紧闭嘴。
高丰和进厂后住宿舍筒子楼，这时的筒子楼不通管道煤气，液化石油气罐也没普及，做饭都是用煤炉子，不论冬夏，不管早晚，楼里什么时候都是煤火味儿。
幸好他住的那栋楼今年加装了暖气，不用在屋里生火取暖了，否则他都怕自己一氧化碳中毒。
舒汉良和季师傅他们看着这位保卫科的小领导翻来覆去查看良心炉，一开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后来看他脸色越来越柔和，有爱不释手的感觉，立时就明白了。
季师傅绝对是个人精，反应那叫快，跟其他门卫问了一句高丰和的名字，就再次凑过来，“高队长，这炉子确实好使，您明儿午休时要是有空儿，欢迎来我们7车间看看制作过程。”
高丰和深深看了季师傅一眼，轻轻点了下头。
招手让门卫们过来核实数量没问题，又登记了三轮车的信息，就放他们出了厂门。
舒汉良慢悠悠骑着自行车，并排在三轮儿旁边儿，跟坐在车上的季师傅一路闲聊，万没想到有一辆挎子（偏三轮摩托车）在后面跟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