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是顾忌着什么，刻意放低了嗓音，恰好只他三人听到。
闻言，元山与仲妘的神情，皆又转变为了惊异。
他是如何知晓的？
仲妘瞪大了双眼，忍不住低头察看自己。
她来时特意模糊了性别，虽不是男子的平常装扮，却也未穿女子衣物。
到底何处出了纰漏？
她不明白，壮汉却清楚。
宣节副尉洞悉人心，眼力惊人，恐怕轻飘飘一扫，便能发觉此人有所不同。
现下再仔细看看，倒也不难发现。
这小女娃报的年龄乃束发，正是寻常男子变声期尾端。
她虽声音古怪却并不沙哑，且身材瘦小至异于常人。
姿态羸弱扭捏，更加明显的是，她颈处无喉结啊。
的确漏洞百出。
仲妘很快敛了心神，无暇顾及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是如何识破自己的，反而急切道。
“副尉大人，今夕何夕，法度纲纪上早已没有明文规定，禁止女子从军征战这一项了，您不可轻易划掉我的名字。”
用词坚决，语气倒是恳求的。
可那副尉只冷淡地瞧了她一眼，始终不言语。
这段插曲耗费了不少时间，以至于后方排队的人发起了牢骚。
大多都是在说，若不报名就快些离开的。
仲妘自是不想走的，可眼下他人已有了怨气，也只得退到一旁。
不过并未走远，依旧在不远处徘徊。
她明白，这法子虽不光彩，却难得能够在短时间内获财。
此后若再想碰见这样的时机，怕是不能了。
仲妘不安地攥紧衣袖，遥遥望了一眼那负手而立之人。
假如不是这位眼光毒辣的副尉，或许她的名字就已在新兵花名册上了。
这叫她怎能甘心。
见她踌躇良久仍是不肯离开，宣节副尉深感无可奈何。
他行至她面前，一袭盔甲冰冷威严，如同它的主人，令人望而生畏。
“为何要从军？”
鼻间多了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仲妘心头一颤，下意识连退几步，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面对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杀过人的官兵，她不由自主地害怕。
尽管如此，仲妘仍是在片刻后屈膝，跪于那人身前，叩首恳求。
“副尉大人，妾今日来此，不为其他，只因家父沉疴难起，家中又捉襟见肘，实在拿不出钱买药，而今听闻圣上下旨对主动从军的百姓给予财物嘉奖，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妾自知有罪，万不敢求大人饶恕，唯望大人准许，救我爹爹一命，为此妾愿为大人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话末，仲妘才发觉自己的声线竟在微微发颤。
她心知肚明，自己方才那番话是在强人所难。
招募费的本意，是奖赏给那些挺身而出的报国之士，而不是像她这样投机取巧之徒。
然皇上圣明，怎会不知如此旨意，定会招来与她之类钻空子的人。
即便知晓，却仍要实行的缘由。
就是对比有此劣处，皇帝依旧切实地需要强兵卫国。
所谓天高皇帝远，皇上大约无暇顾及，如她这类翻不出水花的蝼蚁之辈。
那么他们的去留决定权，首当交到掌管募兵的，各地知府手中。
而知府事务繁忙，必不会每时每刻都亲自下场监察登记。
任务自然会一层一层向下发放。
到了宣节副尉这里，尽管手中已无实权，但他确是在场人中官衔最大的。
他若肯装聋作哑，仲妘应该就可以报名，拿到那笔招募费。
可她亦清楚，装聋作哑四个字，并非如说起来那般轻松。
她没有立场，令他心甘情愿，承担风险帮助自己。
豆蔻年华的孱弱少女，端端正正跪拜在一人脚下。
失去刻意掩饰的音色脆生稚嫩，然而掷地有声。
明明身形单薄，却依旧让人觉得有力量。
宣节副尉看着她，想起行军打仗之时，粮草，乃军心稳固的要素之一。
军中若失粮草，其心必乱。
故而，为以防万一，粮仓处会派重兵轮流把守。
每逢气候干燥，尤应格外防范。
如被敌军潜进，仅星星之火，足以烧光整个粮仓。
他直觉认为，眼前这未成人的少女，与那星火燎原颇有两分相似。
宣节副尉注视着少女因营养不良，而发质枯黄的头顶，开口道。
“姑娘请起吧。”
闻言，仲妘缓缓直起上半身，犹豫片刻，才从地上站了起来。
“副尉大人…”
“不必再说。”
似是知道她的想法，宣节副尉先一步打断她，一如既往地冷着脸开口。
“军营，你不可去。战场，不是承载无谓牺牲的地方。”
他说这话时，神情克制地压了下眉。
而仲妘两耳只听见了“不可去”三个字，也就没能注意到他的这副神情。
她只顾得急急央求，眼底泛出泪光。
“大人，我不会拖军队后腿，我能想出法子保命的！”
“不可。”他坚持道。
这二字的分量如泰山压顶，将仲妘碾压到了尘埃里。
伴随着话语的结束，她原本因激动而绷紧的身子，瞬间无力地松弛下去。
双眸中点点迫切的星光，也逐渐暗淡，涣散。
黔驴技穷，万念俱灰。
倘若此路真的行不通，她只能去卖身了。
这个念头，此前不是没有过。
可她担忧，爹爹病重，阿娘辛劳。
假使自己真的去卖身，无人照看的爹娘该如何过活。
所以，这个办法被自己列为下策中的下策。
没想到，如今却已经走到这般田地了。
仲妘不在乎被卖去哪里，不在乎是否会遭受非人待遇。
她不怕吃苦，亦不怕受折辱。
只要对方的价钱合理，足够给爹爹买药，她绝不会多说一个不字。
只要爹爹和娘亲，能够平平安安度过此生，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仲妘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咬紧牙关，似是下定了决心，转身欲走。
突然，有人往她手中塞过来，一个沉甸甸的物什。
她垂头去看。
是一只石青色的纯色荷包。
有些破旧，看上去已用了很久。
里面有小半袋钱，大多是铜钱，也有零星碎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