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村从未争夺中间这六公里路谁谁的,但都心照不宣地各自守着靠近自家的地盘。
七月的天亮地很快,如果想赶在人们耳目未闻见 时办完事,应该是在六点前结束。那么有的人必须三点半起床。
最小的孩子在前一天晚上就被安排和他们的父母睡在一起。半夜神不知鬼不觉被抱了出来。
月亮黑得不见影子,风在人耳旁呼啸,貌似在审判有些人脸色中掩盖不住的心虚。
它推搡着孩子,企图敲醒酣梦。
它成功了。
十二岁大的孩子询问无果后,在怀里抗拒、挣扎、剧烈挣扎。
他很清楚父母会对他做的事,是好是坏。因为他从前就领略过无数次。
盛夏的冷风,没有吹干父母望着远方的双眸,他们站在那里,掐着孩子等待着。
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
远方出现黑点,渐渐显露出一个流线型的车身。车刹起灰,扬在他们面颊。
这对父母讨厌他们极了,作为卖方,却并没有什么好脸色。
来人车窗下滑,“不用等了,买主说不要了。”他不顾男人的吼叫,吩咐小可关下车窗,再次扬了他们一脸灰。
在这场双方都不待见对方的交易中,失去了唯一维系平衡的供需关系,一下子就把针锋相对的模样暴露出来。
这对父母辱骂几句,也只好悻悻返程。
十仔怕了。
他知道父母要把他卖了,毕竟他一个最小的,出不了什么力,在家里只会是浪费粮食。
但他没想到,父母居然会把他卖给城里人,他们敌视已久的城里人?!
第二天夜里,十仔从饺子似的孩子堆里悄无声息爬起。他拿不到放在高柜上的食物,只好多偷了几件衣裳,蹑手蹑脚往外挪。
父亲的鼾声很大,足以掩盖他制造的微响;其他九个孩子排挤他,所以睡得离他远。
他逃了。赶在下一次父母找到买主之前。
东部离家、离城,都太近了,于是他往西部跑。
边跑边偷东西,运气不好面临的就是被抢劫一空,再遭一顿毒打。
最后毫无疑问,他成了流浪人。
村里的流浪人,一般活不久。因为他们没办法讨要到食物。
·
若要说他对父母有留恋吗?自是没有的。
富泰村大多数孩子,都是自手脚能动时就开始做事。
他们除了把他生下来,再提供一个狗窝,还有什么值得讴歌的伟大奉献么?
父母如此,陌生人更是不必说。
他无力地倚在树干,脸色苍白,皮肤水肿,眉骨颧骨各青了一块儿。他在朝饿死走去。
“喵——”猫叫?不管这畜生。
“哗……”
是水流的碰撞声,从他脚边传来。
十仔倏地睁眼。
女孩,同他一般大。一见十仔目不转睛盯着她和碗,吓得缩远了。猫也跟着她窜出去。
她跑了。端着自己剩下的一半稀得不能再稀的饭。
十仔连忙蹿得跪起来,珍重地端起那只和狗抢来的又薄又坑洼的铁碗,咕咚咕咚往嘴里灌,一滴也不敢漏。
·
女孩一边跑一边回头瞄,见那破烂肮脏的人没跟上来,刚松一口气,
“小佳!”
她吓得手上的碗差点没拿住,被另一双手扶稳了。猫也吓得炸了毛。
“我在草棚等了你一会儿,没见你人就来找你了,怎么回事?耽搁那么久。”
小佳不说话,耷拉脑袋任由这个十八岁的哥哥说教。猫咪在哥哥的脚边亲昵地蹭着。
“要太晚了,爸爸又找借口明天不给你吃饭。”
“喵~”猫委屈地叫了一声。
小佳神色动容,她拉着他袖子,“哥哥,那我们快回去吧。”
暮流牵着她,闭上眼,他感知到了方圆一公里的震动,机械波。刹那间寂静的傍晚渐渐嘈杂起来,愈演愈烈,最后暴雨似的轰成一团。
北边儿有二钱家的狗吠,应该是遭遇了小偷,现在的贼可不少,不是稀罕事;东边儿有吵闹声,莫约十几人;西边儿的动静最小,他听见有人哎呀呀地叹气,好几声咕噜噜的肚子叫……他牵着妹妹的手,往西南绕了个路回去,他不想惹上那群饿死鬼。
这就像生活中一个插曲,后面还是一样的与生活周旋。然而没过多久,小佳防不胜防又与那只一面之缘的男孩的生命轨迹出现交叉。
同时她觉得很丢脸。
父亲检查她的“工作质量”,发现没有达标,于是追着她从山腰打到山脚。
还是在那棵树下,有个熟悉的身影让她顿感有失颜面。
对于男孩来说,前几日才有施于他的人,如今被追着打骂哭着跑掉鞋子,可想而知,小佳现在怕的不是疼,而是丢脸。
好在,暮流知道父亲去了,猜想小佳会遭罪,连忙赶了过来。
还没等他劝阻,一个男孩挡在了小佳面前。
他似乎是害怕的,所以他是勇敢的。
十仔在和这位父亲讲道理。
“你个要饭的,还有闲心管别人家事?”
话一出,十仔才在此刻,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个流浪人。
还没等他说些什么,他们中间掉下个黑色圆石,男人才不管那么多,气势汹汹冲上来。
“嘭——!”一声巨响,十仔瞬间耳鸣。
褐尘四起,他一时间也看不见什么。甩了甩脑子,回过神来,才发现耳边的“爸爸”不是做梦的幻词。
一个青年,冲上去抗那位父亲。而小佳则冲上去叫哥哥。
他莫名其妙帮着他们把男人抬到青年背上。
青年抬头看了眼,瞳孔逐渐放大,眸中映出悬浮在空中的机架。他大喊:“快走!”
十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漫天的比鸟大数倍的飞行物体朝着下面投射什么黑乎乎的东西,周围的惨叫迎合着这些东西。
他脚下跟着这家人狂奔,心跳狂蹦,却不是因为害怕,反而是兴奋到战栗。只是无论是恐惧还是激动,此刻他都有些无力,腿发软,险些站不稳。
而小佳则是在每次炸弹落下时,忍住尖叫,这已经是她极限,所以全程她都是被十仔搀扶着逃回了家。
家……如果这堆残垣断壁还称得上家。
暮流大吼“妈”,朝着还在发热的废墟冲去。
“暮流!”身后得到了一个女声的回应。
一家人终于团聚一起,商量着往西跑。
十仔在想,这时他的父母还好吗?就算他曾经被忽视,被嫌弃,甚至差点被卖掉,但他还是希望他们平安。至于他的兄弟姐妹……死了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