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多谢您啊!”
“不要紧,只是帮你一点小忙。”
“这怎么行呢…我买了一点水果,都是菜市场,很便宜的,您就收下吧!”
“哈哈,那我就不客气了!”
静江市人民医院内。
松明主治医师笑容和蔼,在办公室里亲手接过了患者家属们的谢礼。
成为医生,治病救人。
铭记希波克拉底誓言。
守护一切我所爱的,还每一个受难的人生命的余地。
始终铭记在松明内心。
从博士毕业后便进入这家医院。
摸爬滚打了四十余年,也终于成为了享誉全球的主治医师的他,欣然接受着一切恭敬。
攻克一项项不可能的难关。
从堪称‘奇迹’的概率里,挽回热泪盈眶之人的生命。
就是他一直在做,将来也会做下去的事情。
“慢走。”
松明和他们招了招手,临到回头,合上门的家属们也难掩笑意。
很正常,毕竟是妙手回春嘛。
松明从椅子旁边的抽屉里取出黄瓜汁。
拧开瓶盖,绿色的浆液有一小部分从嘴边流了出来。
但清凉的,透过全身的感觉,依旧缓解了大多数疲惫。
“自从干这一行以来,就不能任性喝酒了啊…”
“经常要深夜出门,衰老也快的不像话。”
稍微扶着桌面起身,腰部便传来隐隐的刺痛。
松明伛偻地朝前走了一点,站到穿衣镜前。
白大褂下,是一袭瘦削修长的身形。
在夜里,大概犹如衣着礼服的路灯。
以及…
圆形夹鼻眼镜下,皱纹密布的那张脸。
松明将一生献给了医学。
没有妻子,没有至今还对自己怀以真情的亲人。
没有车,因为厌恶寂寞的冷静。
每天下班后,也是一个人避开能避开的应酬。
换下制服。
搭乘地铁或电车,一个人摇摇晃晃地抓着扶手回家。
年轻时曾以为的,‘自己也能一个人度过一生’的幻象,逐渐在现实的重压下破裂。
别人下班后…
不,哪怕在工作时,都有人来嘘寒问暖。
书本、知识、名誉和写作虽然在一直陪伴自己。
但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
这些它们的主人,已经在更为悠远的时空里死去了的文字。
不能带来切实的温暖和欣慰。
松明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走出了书斋。
总之,是一个劲的闷头向前。
在学术和才华的堆积下登上殿堂。
事业终于成功的时候。
腰缠万贯的自己,才忽然醒悟了这凄凉的风景吧。
——我需要的已经得到。
——剩下的路,又该朝何处开辟呢?
松明就是从那时开始,不再打车回家。
笨拙地开始学习坐地铁,坐公交车。
在沉沉深夜的下班后,默然登上交通工具,俯视别人的悲欢。
这些碎片化的感受,让他逐渐贫瘠的生命充实了不少。
而原先憎恶的深夜手术。
接起电话时,期待也渐渐超越了厌烦与疲惫。
“大概人总是有这么个阶段的吧。”
松明这么劝慰自己。
我才五十岁,依旧有一半的时间,来开启与众不同的人生。
站到这个阶层的我,有理由也有能力这么做。
松明就从这时开始,改变了自己的行为。
他原本想在学生和研究生们中间,形成一种类似家人的关系。
然而,一经毕业。
哪怕先前再怎么温和吃过饭,说过什么的那些人。
无不在进入社会后将自己快速遗忘。
自己付出精力,帮助他们编织的前程,成了诀别的休止符。
自己总是形单影只。
所谓的‘学生’。好像也并不是什么可以期待的关系。
松明有些失望。
他又将希望放到爱情。
但到镜中,由于过度的操劳,已经提前风烛残年的自己。
根本无法博得美人的博爱。
而那些为了钱,不顾一切地想要朝自己扑来的中老年女人。
更是让他一阵恶心。
“…怎么回事?”
“就在我不知不觉中,社会变成了这幅鬼样么?”
松明总会在回家时皱起眉头,静静思索。
他年轻时所面对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自己也爱过别人。
只是在沉沦与追求间,在勇气与退却间,选择了默不上前。
他在朋友的婚礼上,看到了自己曾最爱的人与别人站在了一起。
她扑在他的怀中,他笑着搂住她,在宾客的掌声中浅笑。
真是幸福啊。
松明倾听着自己逐渐远去的掌声。
痛感像分散给了一整个世纪。
大多数时间里。
他只是一个人寂寞地回家。
希望有应酬。
但医院里繁盛的匆忙,好像不能留给他多少温暖的余地。
年轻人总是和年轻人在一起。
与自己一样的老东西,也会在下班后匆匆回家。
第二天过来,乐滋滋大声谈论着照顾孙辈的故事。
松明只是在这些话语中黯淡双眸。
默默收拾公文包离开。
经过长长的旅途,一直到住进那间无人的大宅里。
只有十分之一的房间会亮起来。
由于腰不好,从几年前开始,松明就没睡在床上了。
在地板上铺好被褥的自己,有时总会开着灯,伸手将之抓去。
苍老的手臂,让人几乎难以想象它曾也拥有过青春。
就像…这无影灯映照下的,自己的脸一样。
……
松明不觉得自己有多么过分的请求。
‘幸福’。
他只是想从过去的生活里换一换。
在变老以后,疏远学术界,而单纯体验一点人生而已。
江山代有人才出。
年轻一辈的天才和学生,每年都在不断出世。
在他的教诲下,医院里新的支柱已经渐渐有了雏形。
除却那些难度大到惊人的手术,已经没人再央求他出手。
松明很清楚,自己已进入半退休状态了。
再强大的人也敌不过岁月。
哪怕你的技艺依旧精湛,知识在阅读下精益求精。
但肌肉和骨骼的衰老,会让你在关键时刻忍不住手抖。
大脑的退化,会让你对记忆渐渐力不从心。
松明吹出一口气。
他很清楚,医院里的领导们也很清楚。
医院这种地方,和其他单位不一样。
让自己赋闲,绝不是权力博弈失败后的结果。
而是为避免晚节不保的算计。
只要自己依旧在这里。
只要自己还没有在任何一场大手术上失败。
就不会有人知道他老了。
就不会有人怀疑,静江市人民医院的含金量。
凑巧兴趣转变的松明,没有像过往一样与院长大吵大闹。
我到底算是倒向哪边了呢?松明问自己。
心里的答案,让一直熟悉自己的松明也颇感惊讶。
我已经不再年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