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顺行宫修建在京郊麓山脚下,宫外便是麓河,一湾碧绿清幽的河水,如绿带般绕过行宫,风景如画。
先皇在位时便时常携宫眷到行宫避暑,等到肖承继位,他觉得避暑一事兴师动众又花费颇多,便废除了这个旧例。安顺行宫还有一处颇为特别,行宫内修有玉佛阁,里面供着一尊玉佛,听说是开国太祖因缘得来的,能保兴朝受其庇护昌盛不衰。
宋慕荷自昨夜起便侍奉在玉佛阁,行宫的宫人知道她是被太后责罚而来,加之她位份低微,宫人也就不把她当个主子,只是将她带到阁内,一日三餐送到门前,便无人再多理会她。
若非皇帝和太后驾临,平日行宫的宫人不多,只留下几个宫人做日常的维护洒扫。玉佛阁更是少有人踏足,她来以后,连往日值守的宫人都撤走了。
宋慕荷反而乐得清静,她独自一人守在佛前,既不必恪守宫规,也不用虚与委蛇,许久没有这样自由随性,她心里真想多住几日再走。
她用过晚膳,想起昨夜到现在都未换洗过,添完一次香便索性回房梳洗。既是在佛前添香,衣物便要讲究素雅,她换了一身鹅黄色素纱齐胸襦裙,头发绾成单髻,簪上一支珍珠发钗,轻便自在,便优哉游哉地往玉佛阁走去。
转过回廊,她远远看到有一名着深色常服的男子站在殿前往里看,以为是宫里有人来传话。
她快步走过去问道:“公公是在找我吗?”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肖承的身体猛地一怔,一时竟有些无措。他心头泛起的潮涌扑面而来,一浪一浪似要跳出心口。他定了神转过身,见宋慕荷就这样真实的站在他面前,却恍若隔世。
“陈海,你怎么在这里?”
宋慕荷从没想过竟能在这里遇到陈海,欣喜之余声音都提高不少。她下意识就想问起陈江,但又突然害怕听到答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骤然见到故人,她也是心绪难宁,想起这一年多她独自承受的煎熬,不禁眼眶一红,心里的伤怀、委屈、愤懑、不甘一齐涌上心头。
肖承见她这般,心里甚是怜爱,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得伸过手轻轻放在她肩头,拍了拍,轻声说道:“怎么,有人欺负你了?”
她听罢心中更是难受,但想起彼此的身份,又不敢太过失态,连忙转了话题。
“你怎么也入宫了?”
她有些伤感,没想到陈海这样冷峻高傲的人竟做了宦官,愿意干这伏低做小的差事,。但随即她又有些后悔自己的话,想必陈海也是同她一样有苦衷,自己何苦去勾起他的伤心事。
肖承没料到她会这样问,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身份,心中反倒松了一口气,索性将错就错,先把这几日应付过去。
“我在宫里做才人,虽说品阶不高,但在宫中还能说上话,日后若有人为难你,你就托人告诉我。”
宋慕荷言辞真切,肖承听完却差点笑出来。宋慕荷在宫中的境遇他比谁都清楚,一个屈居在永巷的才人,不受皇帝宠爱,又招惹了太后,自身都难保,还想着顾旁人。
他嘴角露出笑意,说道:“这倒不用,我如今在行宫做掌事,这里我说了算,借十个胆子也没人敢招惹我。既然这几日你住在这里,我自然要好好替你安排。”
宋慕荷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才说:“比起以前,你现在倒是爱说话了”。
他笑了笑,语气越发轻松:“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
听到这话,宋慕荷心里又开始同情他,伸手拍拍他:“我们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你这两年去哪里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宋慕荷无所谓的晃晃脑袋,看着廊下:“没什么,四处转了转,机缘巧合又入了宫。”
她侧脸将表情掩饰在落日的余晖中,只留下故作倔强的神态。肖承知道她心中定是想起宋府旧事,一时伤心,温言道:“太阳就要落山了,麓山行宫是最适宜看落日的地方,你要不要去看看?”
她看顾四周,都是高墙长廊,身在其中只能感到天光渐暗。他指了指院门,说道“我带你去麓河边,一到傍晚,落日映在河中,可是难得的美景”。
她赶忙摆手:“算了算了,想必你也知道,我是被罚到这里添香的,要是被太后知道我偷跑出去玩乐,不知还要怎么罚我呢。”
她无奈地叹口气,她只是小小的才人,宫中多的是可以拿捏她的人,只怕太后还没开口,就有人来落井下石。
肖承一阵心疼:“你忘了,这是在行宫,有我在,谁敢乱说。”
她仍是摇头:“若因为我,把你牵连进去,不值得。”
她的担忧,焦虑,无助,胆怯,都是过去从未有过的,那个天真无忧,我行我素的宋慕荷,不过短短两年时间,已被世事磨平了棱角。越是见她这样,他越觉得对她有愧,越想倾尽所有护佑她。
他轻咳一声,院外的松延应声入内,对着宋慕荷行礼说道:“见过宋才人,添香的事奴才自会安排好。昨日是底下那些人有眼无珠,竟不知才人是掌事旧识,还望才人恕罪。从此刻起,才人只管安心在行宫住着,只要才人高兴了,奴才们才算办好了差事。”
说罢,他谄媚的看向肖承,十足的狗腿子模样。
宋慕荷心中不禁暗忖,这说书先生讲的还真不假,宫里有品级的宫人过得比有些主子还好,当真是人各有命啊。她好不容易出趟宫,也没有非要委屈自己的道理,既然这小公公都这样说了,便也承了陈海的情罢。
她笑着扬起头:“那就托陈掌事的福了。”
两人高兴的往行宫外走去,一路上的宫女内侍都自觉回避。她一路上都在感叹,想不到陈海竟能混到这个地位,再想想自己,进宫一年连皇上的面都没见着一次,真是不长进。
等出了宫门,她觉得空气都不一样了,困在那红墙高殿内太久,都快忘记山水的模样,外面天高地阔,让人心胸都开阔起来。
此时太阳已经隐到云层中,一片艳丽的红云奔涌向天边,霞光映到河面上,河水潺潺显得流光溢彩。她雀跃的跑到河边,见没有旁人,索性脱了鞋袜踩起水来。
畅玩了一阵,她坐到河边的大石上准备穿鞋,肖承走过来蹲下身,将她的脚放在腿上,用衣衫下摆细细擦拭。她一下慌了神,想缩回去,他却捉住不放,轻笑道:“才人不必介意,宫中内侍都是这样伺候主子的。”
宋慕荷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她从未和男子这样亲近,虽说陈海现在是宦官,但毕竟也是男子,她实在不能接受。
她将脚收回来,脸上已红了大片:“我自己来吧”。
她轻轻转过头,想把自己的窘迫藏起来:“你在一旁等我便是。”
肖承也不勉强,笑着退到一旁,看她慌乱的穿着鞋袜。
他在宫外流落的那些日子身不由己,自己深陷泥潭从未敢有一丝松懈。而宋慕荷就是黑暗中的一道光,她的明媚、坦率、真诚将他从泥沼中一步一步拉出,他不知自己何时爱上的她,也许是某个不经意的会面,也许是某次再寻常不过的谈话,也许是日复一日的情根深种。
他过去行走在悬崖之上,早已习惯将自己藏在面具之内,他不愿将她牵扯入血雨腥风,便只能冷眼旁观。而现在,已没有什么可以掣肘他,他从未像今日这般畅快,他第一次发现,和自己心爱之人在一起竟是这样一件让人冲动,让人难以自持,又让人幸福沉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