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依然是二月初八。临安城皇城内,垂拱殿西庑,通进司衙门。
衙门里这候(每五日为一候)轮值的主官是给事中汪淮端。刚坐定。便有个小黄门接踵而至:“汪给事,官家叫进!”
常朝刚散,便又叫进,这在如今也是常有之事。汪淮端遂不以为意的起身,复向垂拱殿行来。
行在的诸宫殿依山势而建,乍暖还寒时节,山风颇凛。吹的汪淮端身上的紫袍猎猎作响。再加上他素来身板笔挺,美姿仪,就更像谪仙了。往来宫人皆不由得多看他一眼。
朝后叫进属于私下召见,召对的场所自然不是正殿,通常会是在内殿的暖阁。
然而皇帝赵昚却并不在暖阁。而是换了常服,站在暖阁后罩了天棚的小天井里,一手端着一只茶缸,一手擒着一把剪子,对着一座半成品的盆景又修又剪。看上去神态柔和,好像之前常朝上守战两派的激烈争执并未发生过一样。
见到汪淮端要躬身行礼,赵昚更是挥挥手让免。然后以一种拉家常的口吻说道,“淮端,忽然想到有一事,要知会你一声。”
“官家请说。”
“汪家阿姊不日就要来归,吾欲命卿家小旭出城郊迎。”
一句话包含两个讯息,任何一个讯息对汪淮端来说都猝不及防,都足以让他心房仿佛停跳几拍。在反复几个深呼吸后,他才:
“敢问官家,诏汪……吴国夫人回返,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上一候的诏命,快马加鞭发去的邕州。”赵昚并不意外自己这位曾经的同窗的反应,还好脾气的补全讯息,“都是德寿宫的意思。”
“官家,臣突感不适,请恕臣先行告退。”汪淮端一字一顿的,说完拂了拂衣袖,扭头转身就走。孰料赵昚早防着他这样,迅速的把茶缸、花剪递给左右侍从后,赵昚就伸掌往汪淮端肩头阻去。一边呼道,“师兄勿走,且听吾把话说完。”
只见那汪淮端并没回头,背后却像长了眼睛一样,还未等赵昚的招式用老,他的身体就已滑出数尺远,几个腾跃过后,竟已掠出殿外。
那边赵昚自也不甘示弱,脚下轻点,身姿便若大鹏般飞起,十分刚猛豪俊,向前追去。
须臾,赵昚便追上汪淮端。君臣两个掌来腿往,身腾影挪,竟在劲风之中,殿宇之间过起招来。一边过招,一边互啐:
“官家如今已登基,可不要再称呼臣为师兄了,君臣有别!”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日为师兄,终身为兄。师兄你可不能陷吾于不仁不义。”
“官家也好意思说那个义字?官家如果讲义字,为何总想着要去接回那个人!”
“那总不能真的任那人在边陲终老吧。听说岭南湿寒,那人昔年绮年玉貌不可方物,如今不知已被磋磨成什么样儿啦。师兄与之夫妇一场,怎这般硬的起心肠!”
“谁与之夫妇一场了。姚侍郎家当日曾放言坚指吾与之向无媒妁,亦不曾合婚!吾连和离书都不配得。如今,更早已恩断义绝!”
“那小旭是怎么回来的?”赵昚一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一边侧身避开汪淮端的掌风,反手又给出一掌。
这边汪淮端俊脸虽一红,可还是理直气壮的回应道。
“小旭早已奉旨认臣妻为母,臣妻对他视如己出。”
“师兄可别忘了,你俩还有昉儿!”
赵昚此言一出,顿觉自己失言。果然,这次汪淮端的回答是看上去更飘逸,实际上更猛烈的攻势。逼的赵昚只好暂缄己口,专心拆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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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当观战的小黄门都百无聊赖的低头数地上的虫蚁时。精疲力竭却未分出胜负的那对君臣才歇了手。双双瘫坐在玉阶之上。
便有识眼色的内官领着几个内监,送上温热的把子巾供两人擦拭。赵昚一边擦一边气喘吁吁的:
“淮……淮端兄,你还真别……别不服,这一回恩旨吴国夫人回京,于规于理,你挑不出半个字的毛病!”
“她就是被你们父子两官家惯的!”汪淮端眼圈微红,气恼的摊开把子巾,往脸上抹去。“说把小旭带走就带走,说送回来就送回来。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凭她思想,何曾有吾置喙余地!吾只有替她收拾周全的份!”
赵昚顿时有些卡壳。略尴尬的挠了挠头。过了一会儿才悻悻的:“淮端兄,得饶人时且饶人。”
汪淮端还想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忘却,面前的帝王再好脾气也还是一个帝王。他站起身来,理了理自己的袍服,草草的拱了拱手:“那臣现在可以告退了吗?”
赵昚意兴阑珊的:“去吧,去吧,回去好好跟师嫂说说。小旭郊迎的事。”
汪淮端听的又一阵无名火起,强忍着,哼了一声,真的任赵昚仍瘫坐着,径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