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元年,冬。一道突如其来的诏命从临安天阙而至,打破了边城邕州一处官舍的寂静。这道诏命明面上来自新登基的官家赵昚,实际上,来自刚退休的太上皇赵构:
“敕故广南西路经略司经略使叶绍妻吴国夫人汪。省所上劄子。斩衰已毕诸事。具悉。不留得舍?赐附马纲之便举家来归行在。命各州郡驿路拨员护持,务必周全。故兹诏示。想宜知悉。初四日。 ”
及二月初八,这道诏命已经被孀居三年,才除服不久的敕命对象——吴国夫人汪熹默念了近千遍。
南方的冬天湿冷,屋子里早就入乡随俗的砌了火塘。锅庄处三石鼎足而立,其上悬一精致的阔腹铜壶,壶下,柴火哔啵,火光辉衬,铜壶里,被炭火烤出焦香的蒙山茶的叶片正在沸水中翻滚。
不远处是一道屏风,屏风后却又是另一番景象。无论是大如寝具、梳妆台的家什还是小如香炉的摆件,都仍是汉式。镜子前,散了曳地长发坐着、正由一积年女婢模样的中年女使勺了大豆煎稠膏往斑白头发上涂抹染发的汪熹的身上,也是一派汉家打扮。倘若此时有熟悉京中时兴的人看到,会发现,此间桩桩件件比如褙子上的纹样,皆为时新,比之京中,竟丝毫不差。汪熹的容颜则在三十上下,姣好的不像已四十出头。
当然这一切,隔着屏风肃手而立的提举买马司纲官卢简是无法看清的。几年来往来递送物事数次,因汪熹一直孀居,他熟悉的一直只有汪熹的声音。而此时,那种清丽不失磁性、婉正中带着些许娇气的声音已经停顿了许久。以至于他不得不再次出言询问,这次出言比之前,在口气方面,多了一点坚执:
“吴国夫人,请明示何日动身。下官这纲马事可不能久拖。”
屏风内,好像是有人轻笑了一声,似无似有,并不真切。
“吾听说卢大人的原籍,是那徽地?”
“……下官原籍正是祁门。不过这跟吴国夫人您何日动身北归有何关系。下官甚是不解。 ”
“张口吴国夫人,闭口吴国夫人,也不嫌累的慌。”
“这……”
“说起来,吾的祖籍也是徽地呢。”屏风内的声音像是在叙说,又像是在感怀。“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真是如今才识得个中滋味……卢大人听说过黟县吗?”
“那怎可不知,黟县与下官故里祁门乃是近邻。”
“撤去屏风。”
“这,不大好吧……”卢简下意识的退后一步,下一刻就见眼前一亮。他不由得定睛看去……只见一年纪已不轻,却仍见天生丽质的妇人从妆台旁侧过身,正目带好奇的向他看来,两下里顿时目光一撞,他慌乱的将目光避了开去。耳尖顿时红了。
“少小离家老大还……卢大人,吾已是槁木苍容,又长你近二十春,之前是尚未除服,不便见客。如今,撤个屏风没什么不可。”
“……夫人风华绝艳,跟槁木苍容委实相差太远。下官以为,夫人不可自谦太过。”
“曼奴,吾说这孩子实诚,可有虚言?”汪熹这句话是对着那积年婢女中年女使说的。
那曼奴也是素来和汪熹应和惯的,这时便忍着笑,答道:“娘子的眼光,自然从来不虚。”
汪熹便又看向愈发不安的卢简,一边:“卢大人说的也对。”一边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那依卢大人看,吾当不当得起你称呼吾一声:大姊?”
“夫人如有确期,还请即遣使相告。下官忽然记起,今日申时还有要事在身。故不便再相扰,下官就此告退。”
“癸癸还不快去送送。”一个在门边侍立的小婢子立刻答应。谁料卢简一边迅速撤离,一边一迭声的“不用不用,下官认得路。”
身手敏捷的有如夺路而逃。
他当然不会知道,片刻的静寂之后,他刚才呆过的屋子里爆发出一阵女人们的脆笑。
汪熹笑的眼泪都流出来。曼奴一边笑,一边用刻花琉璃碗盛了热茶递到汪熹手中。一边道:“卢大人为人板正,娘子这回也忒促狭了些。”
“吾晓得的。下不为例罢。而且任何的好法子在聪明人面前用过一次便不灵了。”
“说的是呢。卢大人一看就是个心里有数的。”
“谁叫他在那儿念了都快一个时辰了。吾却实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说到这儿,汪熹的笑容渐渐的敛了起来。“波余斋还没有回话吗?”
曼奴摇摇头。
“时间不等人。朝廷的马纲总归是误不得的。吾还是亲自再去问。这一次,务必劝得波余斋随吾归返行在不可。”
汪熹蓦地站起,又想起什么,看了看自己身上,“曼奴,快,快去取一件素点的褙子来。免得波余斋见了吾身上这件,又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是。说出去哪会有人信呢?娘子竟然如此忌惮陈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