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所谓的‘官府认定名额’，元成帮便没法参加联合操练。但既已同李训说了，这几日都要住城外的酒楼，李己便懒得回去与他演姐弟情深的戏码，上了马车便着车夫直奔城外的住处——听涛酒楼泉州分店。说是酒楼，但规格与正店无异。
酒楼在泉州码头往南二十里的一面平坡上，占地一公顷。平坡尽头处便是面极高的断崖，一般的浪拍不上来。附近一带的海岸线极陡，即便离码头只有不到二十里的路，除了李己家的酒楼，也就是些蕃商们暂时存放货物的庄子。这块地是李识接过家业做的第一笔生意——被一个破产的高棉人忽悠着低价买下来的。李识因此被楚妜骂得狗血淋头。但李识死鸭子嘴硬：“我就是瞧着那处景色好，将来想去那修个院子养老！”可挨了一顿骂后李识愈发觉得吃亏，想再转手将这块地卖出去却再无人接盘，便搁置一旁，只让人葺了墙将地围了起来荒废着，三年前曾少之才让人盖了酒楼分店。如今分店已投入经营，生意不错。李己选了最靠里的那处院子。穿过后院的竹林，便能站在断崖边上。八月底，葡萄差不多熟了。李己操心了一路的新航线，被一进院子便见的挂满整个架子的葡萄瞬间抢占满心的席位，多日忧思一扫而空，李己挽起袖子便着人拿来剪子和竹盘，没多久便剪了四五串，塞了整整一大盘，颗颗饱满，剥开青皮，便见晶莹剔透的果肉。李己随手摘下几颗送进嘴里，往里走。王玢举着竹盘紧跟在旁边，“家主是想进屋，还是要在廊下吹吹风？”见李己抬头看天，王影忙把油纸伞往她身前挡了挡，以免直视到太阳又流泪，跟多伤心似的。“屋内闷热，便在廊下歇歇。”小院被打理得很漂亮，院墙西北角里还种了颗长得歪七扭八的香樟树，撑开的树枝遮蔽了三分之一的院子，罩下充盈的阴影，显得那树下的石桌石椅分外凉快。但李己又不喜欢坐在硬物上。况且，若是坐在石椅上，仍旧得守着规矩端坐，不如盘腿坐在蒲团上来得自在。跟在身后的其余几个婢子闻声，连忙跑进屋里拿蒲团和矮桌。“再拿壶酒来。”李己的声音里难得有几分惬意。…………“家主，去年酿的青梅酒，给您满上。”王玢从托盘里拿出琉璃酒瓶，给李己斟满酒推到李己身前便退到一旁。“家主！”却刚抬起酒杯，尚寒卿的声音便从院门口传来。李己心下莫名烦躁了一瞬。也只能放下酒杯，一手搭在矮桌上，一手无聊地把玩着挂在腰上的玉佩，直到尚寒卿走到跟前，才问：“何事？”“你们先下去。”尚寒卿扫视了院内几个婢子一圈，待几人退去了院外关紧院门，才躬身向李己献上攥在手里的绢帛，“家主，查到李确军队的下落了。”“军队？”李己送葡萄进嘴的动作缓缓停下，滞后的思绪才猛地跟上，“查到了？()?()”周身僵了一会儿，才忙把手头的葡萄往竹盘里一扔，急忙接过尚寒卿呈来的绢帛。
是地形图。“按卦象看，李确的兵确实养在大宗海域内的岛上。从他的产业分布、收支对比也能推演出这一结果----养在内陆会被皇帝的暗探查出来，养在别国他负担不起。但此前，属下却一直拘泥于查李确名下的海岛，几乎跑遍了大宗海域都没能查到什么结果。直到六月底，濮氏宗室女，濮氏二房嫡幼女濮莀及笄，向大宗广大优秀青年公开择婿时，属下这才醍醐灌顶。有朝廷默许抵御海寇侵袭的私家民役濮家军做掩护，在濮氏海岛上练兵实在是名正言顺。属下立马将目光对准濮家的私人海岛，勘察、刺探至昨日，终于在几个有天坑的海岛上发现超出濮家军公之于众的兵力。便是属下标红的几个位置，八九不离十便是李确的兵力。而今日临都来信，李诺已在来泉州向濮氏提亲的路上了。就更能坐实，濮氏与靖析房要借着这份姻亲正式结盟，除了李确的兵力，濮家军早已被他收入囊中。‰()‰?‰@?@?‰()?()”养在别国。李己拿着地形图的手骤然一抖，脸色像是被采摘后丢弃在路边，遭受阳光暴晒了好几个时辰的花儿一般霎时便灰败了下去。她在听到尚寒卿声音后刻意直挺起来的后背一点点塌了下去，而后渐渐匍匐下去，轰然趴在了矮桌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李己的面色前所未有地变得呆滞，空洞。很快，那双黢黑的眼里泛起一层迷茫，似是明白了什么，陷入一种痛苦的挣扎。明明养在府中的回鹘人领着高昂的月例，为何每年仍旧要支付一大笔钱给回鹘商会？泉州系盘根错杂，龙争虎斗，很难掌控。既然吕阳氏已被皇室拔除，为何还要抚养吕阳琰鹤这个弃子长大？明明做几个圈套杀了李确和汤青便能复仇，为何六人团还要设计吞并泉州系？三个疑问被‘养在别国’这四个字成功解码，将六人团这四年来的种种行为抽丝剥茧，在此时此刻，李己难得想躲懒的一个万里晴空的下午，将最原始、最赤/裸/裸的答案奉上前来——原来，父亲也在筹划谋反。并且，这计划并未因他之死就此终结。“不要心存怨怼，一切都是因果堆积，环环相扣。如若有幸活下去，便替你阿爹尝尝那甜头。而后好好经营下去，总之要比赵家的王朝长久才不枉我如此付出。()?()”
在与他在江宿诀别的那个晚上，李砚同李己最后说的那句十分模棱两可的话在耳边响起。
原是这个意思。让她登基称帝么？父亲到底失算了，她并非什么至纯至善之人，她讨厌所有不合她心意的人和事，做不到在遭受家庭巨变后还能一心向善地朝前走下去。如今的她靠着恨意维系着，遇事只有算计个不停才能心安，倒也不是不能像从前那样，计划着把免费药铺开遍大宗救济贫民，毕竟不费什么力气地给自己积攒功德这种事，谁都会喜欢做的。但皇位，却不是做点善事便坐得稳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种事，对于她这样一个习惯获利的人来说，无异于摧兰折玉。()?()但，筹划谋反又怎样呢？父亲是这世上顶好的人，这赵家的王朝既逼得他那样一个淡泊无求的人都忍不住要推翻，那便是这王朝的错。她虽没办法达成父亲的遗志，却算是在搅弄风云。大差不差了。()?()
“家主？”从尚寒卿的这个角度看过去，李己便似是胃痛发作似的趴在矮桌上，“家主可是吃坏了肚子？”说着，便踌躇着要上前来扶她。
?本作者林动风轻提醒您《江宿变》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无妨。”李己狠狠咬了咬牙，强迫自己学着赵昶的样子控制下情绪，不露声色地长舒着气直起身，捏起酒杯仰头饮尽，才平静地看向他：“找个时机，我亲自登岛去看。”()?()
尚寒卿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却也还是乖乖行礼回话：“是。”
“还有别的事吗？”李己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没、没有了。”尚寒卿看着被李己随意搁在矮桌上的绢帛，目光一沉。“那便下去吧。”李己抻了抻下巴点了点酒壶，“今日无事，想喝点酒解解闷。”“是。”尚寒卿连忙行礼告退，却没走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李己一眼。李己的背仍旧直挺，穿戴精致，举手投足优雅得体，与往日没什么区别。那张侧脸波澜不惊的，仿佛方才他说的，只是一桩汇报今年收租所得的小事。这情绪很不对劲。尚寒卿十八岁时跟随父亲投入清涂房门下。第一次被李砚带出门，便是跟着船队去叶调国赴宴。吕阳氏算得上名震大宗的大家族了，但那次尚寒卿微微有些察觉，清涂房被低估了——楚识接管家业后，尚寒卿跟随他辗转多国，发现所到之处，必然惊动皇室以国礼招待，有个别几个小国，清涂房甚至享受一切王室待遇，他们家的人进皇城，百姓需得夹道行礼相迎。花了两年，尚寒卿才算是摸清，清涂房产业，以海外为重。他们在大宗的财力不能太过显赫才不会引起皇室忌惮，但又不至于普通免得在族里说不上话。藏富的度，清涂房把控得很好，保证了清涂房财富悄然绵延如此多年。即便遭遇灭族这般重大的变故，仍旧屹立不倒。没有生计之忧，又有诸多退路，李己便永远只需要关心自己想要的，考虑自己要做什么。她必然对周遭一切冷漠。但出于自幼接受的要勤于表达的教养，她会对所有事都有回应。或是喜悦，或是愤怒，或是不满，即便会时不时掺杂着虚假成分，但，绝对会有回应。可这次，她竟史无前例地回了句不痛不痒的‘有空去看看’。被绑架对李己来说都是家常便饭，她见惯了杀戮，绝对不会在拿到灭族仇人的致命把柄时生出恻隐之心，看不透顾主心中所想，无异于自砸招牌。尚寒卿心中难得生出几丝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