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离任,赵和便接了调令来戍守西北边陲,时年十六岁。五年间,从未回过临都。
前年初,赵盛赐了他一桩婚,是现任军务副使之女,叫张瑛。去年中,张瑛产下一子,近几月开始咿呀学语。赵昶要留守西和州,只能穿着丧衣将棺材送到城门口便折返,那小孩一路哭闹。而今踏足峻涛王府,不知不觉间便满脑子都是那哭声。翻来覆去睡不着,赵昶便下床随便去找本了书,想翻翻打发时间,打开便见夹在书里的铁片。便出门去院里捡了块鹅卵石,把矮桌端上床,磨铁片打发时间。竟渐渐平静了一下。自出生起,赵昶便被养在垂拱殿,所接触的人全看赵盛当日安排,与其他兄弟姐妹委实不熟。对于赵和与赵重烨的意外身亡,比起难过,更多的还是惋惜。归根结底,还是大宗太弱,才被别国百般欺凌。他此生势必要竭尽全力改变这种状况。“嗖——”一支短箭带着微弱的声音穿破纸窗钉在柱子上。就着院外忽明忽暗的灯光,赵昶面无表情地看了挂在箭尾上的字条半晌,才放下已经磨锋利无比的铁片下了床,去揭字条。“明日辰时,孟元使团入城。”没有落款。就着火折子把字条烧成灰后,赵昶把掉在地上的灰烬踩蹂成几乎看不清的碎末,才快步走去床尾,拿起衣架上的衣服,麻利穿上。赵昶改变主意了,他今夜便要杀汤青。“吱——”刚系好腰带,房门便突然被推开,声音之小,连素来警觉的赵昶都是隔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好在里外间挡着面屏风,赵昶一个前滚翻滚到床榻旁,又一个飞扑,钻进了被窝里。摘下发簪藏进塞被窝里的同时,一串微乎其微的脚步声缓缓朝床榻靠近。赵昶尽量让表情看起来像是熟睡般松弛,心却提到了嗓子眼,砰砰砰狂跳。屋内一瞬便静了好几个度,心跳声大得即将盖过脚步声。“郡王这是要去哪啊?”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没来得及思考,赵昶猛然睁开眼,同时又反应过来,立马闭上。“嘻……”头顶又传来一声轻笑,“虽然郡王闭眼得很敏捷,但还是被民女看到了。”娘的。“李姑娘深夜造访,所为何事?”既然都被看破了,赵昶也懒得再装,便起了身,从容地从枕头下摸出竹节簪,将他柔顺的长发随意挽在头顶,才看向举着火折子,一身夜行衣立在床前的李己。李己既知那些孟元人所在,必也能猜出汤氏此次的真实计谋,她离开又折返,已在意料之中。起来,赵昶第一的次见李己,还是在嘉庆十五年的三月。那年他受封衡州,过完年便到衡州赴任,当地官员对他这小小郡王很是不放在眼里,
对他的号令只做耳旁风,
下令杀了几个带头与他作对的官员杀鸡儆猴后,
才算微微立了些威信。但剩下的人做起事来仍旧一塌糊涂。他初次执政,很多事情还一知半解,身边有没有个能指点的人,只能去往紫阳书院,拜访昔日的老师王举由讨教经验。那次去的很不是时候,王举由去了鄂州讲学要七日后才能回来,便拿着李确给的拜贴,去登门拜访李己家,借宿几日。
古朴的褐色的院门紧闭着,敲了好几下都无人回应。赵昶抬头一瞥,便见院子带着的药铺窗上挂着铃铛,快步走过去,重重地摇了几下。“来了来了。”靠窗摆着的桌子底下突然钻出:“公子,本店乃我家二少主自费开设,有什么不舒服尽管报来,开的药尽数免费的。”免费么?早便听闻清涂房好善乐施,今日一见,倒是不假。“我并非问药,而是借宿。”说完,身侧的修岞便递了封拜帖进来。那印有皇室专有花纹的折子在小厮面前晃了好几下,他才像是被电击似的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接下拜帖,出了药铺来给二人开门。“请进,请进,我家二少主正在内院忙着,小的也不敢将贵客独自晾在门口,便直接带您进去了。”小厮呵呵讪笑着,小心翼翼地往里伸手,引着二人进了院门。便是个寻常规格的三进院落,但内里装潢典雅大气,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偏好。绕过照壁,内院花开正盛的梨树便从院墙上冒出头来。三月,正是梨树开的时节。空气里甚至都带着梨花淡淡的香味。“二少主。”快步迈入三进拱门,小厮连忙扬声提醒,“临都的客人来了。”“哦。招呼客人住下便是,我忙着呢,便不亲自接待了。”夜幕即将落下。夕阳透过院墙上的八角花窗洒在李己莹润透白的脸上,用金光勾勒出她耀眼的侧颜。微风吹下满院梨花。李己身上穿着紫阳书院弟子特有的月白色对襟襕衫,盘发于顶用一根白色发带扎着,正坐在梨树下。石桌上堆满书籍和满是字迹的宣纸。在奋笔疾书的动作稍稍停顿,抬笔点了点站在身侧的另一个丫鬟,“王嫣,去将李训的那间房收出来,给客人住。”“不必……”内院本就是主人家的住处,哪有和李己住同一个屋檐下的道理,方才从外院经过的时候,那几间房全空着呢,随便挑一间给他不就行了,何须……“郡王不必客气。”本已垂下头接着埋头写她手头东西的李己终归抬起头,在逆光之中朝着赵昶匆匆看过有关她的传闻。傲慢无礼,从不正眼看人的清涂房众心捧月二少主李己。但没曾想过,这样倨傲的性格竟长得这般人畜无害。“李训逃学跟着我长兄跑出国玩儿去了,那间屋子他只住过三晚。况且这院子本就是客房,为的便是等有客人来小住时,可以一开窗便能看到院内这颗四季都有好景观的梨树。这几日的梨花是开得最好看的时候,那间房床尾的矮榻那儿是赏花的绝佳位置,郡王更是要住进去的,无聊了便推开窗看看花,总归住得舒心些。我与二堂伯也有个交代。?()_[(.)]???.の.の?()?()”少女的目光并未在赵昶身上停留,说话的时候挂在嘴角的客套的笑,在院里花香的浸润下变得齁甜。
“二少主,房间早便收拾出来了,小的这便带衡安郡王去住下。()?()”说着,王嫣快步走过来,朝着赵昶行完礼转身朝后,引着赵昶往正房走。本以为李己会就此沉溺在自己的事里,却不曾想,经过她身边时竟起了身,朝着赵昶好好行了一礼。身型窈窕,仪态端庄。
屋内点着龙涎香,一应陈设整齐贵气。王嫣同赵昶行了一礼,说了声,“郡王舟车劳顿,小的这便去吩咐厨房备菜,还望郡王喝两口热茶稍作休息,饭菜马上就来。()?()”便走了。
赵昶应了好,想着李己说的话,快步去了里间,抬眼一看,便见窗子大敞着,将梨树和坐在树下的人完完全全框在窗里,夕阳洒满院子,所见之处尽数染上暖洋洋的橙色,此情此景,俨然成了一副画。轻松和喜悦缓缓在心底汇聚为一股暖流,悄无声息地慰藉着近几月来在官场上的不顺,赵昶走过去,坐在榻上,给自己倒了杯茶,低头品茶间,树下那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两杯茶下肚,只听细细的几声石子滚落声,一个戏谑的少年音似是从房顶传来,“哟,李学究,竟果真躲在家里撰写文章呢!想要与夫子辩议到底么?罚站还没罚够吗?小心戒尺打手板心!到时候也不知是谁家细皮嫩肉的姐儿要哭鼻子了哈哈哈哈哈!()?()”夕阳即将散尽,光线变得格外刺眼,院里的景象骤然便得朦胧。只见李己弯了弯腰,左手从石桌底下掏出了什么,高高举起,便听“嗖”一声响,那房顶上的少年被吓得鬼叫了一声。竟是□□。“消失。”完全不同于方才温和的客套,李己冷冷的声音在院里响起,赵昶心底,竟生出了几分前所未有的悸动。但几年后的今天,看着明艳更甚从前的这张脸,防备和敌意早已赶走了年少时那几分浅浅的悸动,监视她远离她,才是他应该做的。“不若,民女为郡王代劳?”说着,李己从怀里掏出厚厚两捆银票,“这是两百万两白银,民女提前捐出来。”今年这稀奇事还真是一桩又一桩,居然还有随身揣着两百万两银票来买坏事做的人。“我还用不着,要取用时,自会来拿。”“那……”“李帮主便这般确定,我要做的事,是李帮主心中所想?”“郡王难道不是去杀汤青?”*汤青居然躺在床上安睡。鼻鼾均匀响亮,睡得很死。他睡觉仿佛有留一盏灯的习惯,放在床尾的书案上,内芯快燃尽了。居然完全没想过自己有被赵昶暗杀的风险吗?这是有多看不上他啊?有点自信过头了。李己掀了半面床帘,举着毛笔站在床前,久久未动。按李己的原计划,她会在临都一道解决汤青和李确。倒不曾想,此次和亲居然还是个天赐良机,能不费吹灰之力便取他狗命。仇人近在眼前,抬手便能杀了他。李己不受控制地想起从前的事。按李砚对三个儿女的规划,每个人从十二岁到十五岁,都要去紫阳书院上学。学业只听一家之言,思维容易狭隘,需要适当堂学,吸纳更多的的观点,才能取精华去糟粕,练就中庸脾性,不滞怠于极端狭隘。紫阳书院远在澧州,与江宿相去甚远,除了过年,别的时候回不了家门。李己只比李训大一岁,李砚索性让李训提前去书院读书。二人便可以在紫阳书院相伴三年。但李训遗传了楚妜爱游山玩水的个性,自幼便爱跟着人到处跑。前脚刚到紫阳书院,一听说李识要去大食国,便立马偷偷逃学跟了去,被发现的时候船队已然离港,只能带他一起。一去便是两年。那间买来给他们读书用的三进小院便只有李己一人住,空荡荡的,无聊极了。李己跟在李砚夫妇屁股后面跑习惯了,还是第一次独自离家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第一年隔三差五就会因为想家躲在被子里哭。魂不守舍地过了一年,第二年便发现周围许多人时常翘课出去玩也丝毫不受影响,便开始整日独自出游,把澧州玩了个遍,想家的情绪才算稍稍有所缓解。那年端午后,多次翘课被抓的李己被王勤带着去江州的建研书院游学到了十一月底才被放行,待李己赶回江宿时,刚好除夕。李己慌慌张张地下了马车便要往府里冲,抬头便见李砚搂着挺着个大肚子的楚妜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她,身后还站了李识和李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