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水镇沿于潭州码头处汇入湘江的卢水河两岸而建，绵延数十里，是潭州码头的中转仓。这地界的七成仓库全是大宗最大的漕帮，金棠帮的。
官府图方便，干脆让金棠帮兼任管理此处的船只出入。这么一来，能不能在这儿做生意都得看金棠帮的意思。眼下正值午饭点，河道里停满了大小船只，船工都进庄子里吃饭去了，路上行人并不算多。李己在河边站定，几乎拖地的素白云锦披风将她身形拉得更加欣长，又被一群带刀侍卫围着，引得路过的人频频侧目。巴掌大的鹅蛋脸上嵌着十分精致的五官，却天生一副冷脸，眼下沉着眼将目光放在连接两岸的小船上，显得她昳丽的面容更加矜贵。为了方便货船通行，卢水镇内不设桥梁，若要去到对岸便只等乘船。“你确定那几个闹事的还在金棠帮做工？”李己一双阴森森的杏眼缓缓扫视着两岸的屋舍。即便被兜帽掩住大半张脸，眼角眉梢的厌恶，是怎么也遮不掉的。“是。”站在李己身后的微胖中年人微微勾着的身子，在听到问话后连忙躬身回话，“每隔两日便来银庄闹事，要到钱了便回卢水镇接着给金棠帮做工，丝毫没有要逃跑的意思。小的们这几日按照姑娘的指示，暂闭正店，让外聘的一百多个账房先生在里面加班加点查账，没管这头。”“在聚贤庄？”“是。”“去那儿。”李己朝身侧微微偏了偏头，婢子王影便抬手召来了一只小船。“姑娘，这必然是个鸿门宴。何不……”“无妨。”李己冷哼了一声，莹润透白的脸上扯开一抹轻蔑的笑，“不论明争暗斗，结局都是一样的。他必死。”泉州李氏世代经商，家族体系庞大，李己家这一房只是族中一脉旁支，叫清涂房。因为族里出过宠妾灭妻害死全家的丑闻，李氏自百年前起，开始严格执行一夫一妻制，并将‘豢养姬妾外室视同叛族’明文写进族规，所以即便体系庞大，人丁却不旺。李己她爹李砚便是个独生子。母亲楚妜是衡州人，家族世代从医，在衡州一带极富盛名，也算是一方大家族。二人成婚后第二年，李砚入仕。诞下长子后，李砚外放去了西北边陲小镇，江宿的镇军军营里做文官，又与楚妜生了一子一女。1一家五口，幸福美满。直到，三年前，除夕夜，全府上下一百多号人都死于北边邻国，今国的一场夜袭。但在多数人看来，逃出生天的李己姐弟二人却没什么好可怜的。“那可是清涂房啊，名下的元成帮是大宗排行第二的漕帮，专司海运，名扬海外。光这一份产业，每年抽解都以万缗计。放眼大宗都是排得上号的大户人家，用得着你可怜？”2“李砚无非是惨死战场，还捞了个英勇殉职的好名头，也不是被抄家，无尽的财富仍在延续，还留有一双儿女在人世，他的堂兄——当朝宰相李确李大人家还帮着一对遗孤打点家业()?()，何须担忧？”
酸言酸语不绝于耳()?()，叫李己厌烦。
好在?()_[(．)]???%?%??()?()，三年足够长()?()，
风波已然淡去，也已查清是哪些人的手笔。可以出来杀人了。
＊聚贤庄装修得十分气派。在一排临街设立却连漆都没刷的木门里，朱红的大门十分扎眼。在门口等了一阵，进去通传的门子便小步跑来门口，带李己进门。沿走廊绕过照壁，宽敞的前院印入眼帘，天又开始下雨。穿过拱门，又进了一处院子，靠近门口时，打算盘的“啪嗒”声越来越清晰。李己快步上了台阶，踩了踩门口的小毯子擦去脚底的水，进了门。开门声一响，花厅内的人皆往门口看来。两个人，隔着方桌各坐一边，右边的人虽停了动作，但并没放下手里的算盘和账本，是金棠帮在卢水镇设立的分舵舵主秦善。另一个人李己没见过。二人看起来生疏又客套，那人当是租客。李己头发只半盘着，和唯一的发饰，及腰的素白发带被压在披风里。不施粉黛，依旧明眸皓齿。明明是这般惹人垂怜的漂亮脸蛋，眼下环抱着手站在那，身上却在不停散布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强大气势。与二人对视后，没有半点小女子的娇怯不说，还明晃晃地将二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她身后还跟着黑压压一堆人，站了大半个院子。这般有派头的女子，很少见了。“还请李帮主稍坐，待小的与韩员外算清房租便来招呼您。”秦善没有起身行礼客套，只远远朝李己笑着点了点头便继续算账。泉州楚氏并没有搞主流的三纲五常那套，无论男女，一律参与家业经营。辈分在李己头上的人都死了，第一顺位继承人便成了她。如今她尚未婚配，清涂房便以她为尊，这一点，听说过清涂房名号的都知道。见了她，按清涂房最赚钱的漕运营生，尊她声‘李帮主’，总不会出错。“无妨，我本是突然造访，秦舵主先忙自己的事便是。”李己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挂在腰上足有一尺长的半透明丁香色串珠玉佩。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一点颜色了。李己这位置靠窗，光从身后洒进来，将她手里的珠串照得不停闪着寒光，顺带晃得李己一个触景生情，想起楚妜生前所著见闻录里提到的一件陈年旧事。金堂帮帮主楚频懋也是衡州楚氏支系，是楚妜的同族堂伯。曾官至宰相，因党争失势，辞官从商了。楚频懋有个女儿，名唤楚汵，少时与李确结识于紫阳书院。按理来说，两家人门当户对，能结一桩姻，却不知怎的，李确金榜题名后，却另娶了临都高门贵女。楚汵难以接受昔日情郎背叛，去临都找他要说法，却稀里糊涂成了李确的外室，在岳阳难产而亡。楚频懋成了活脱脱的孤家寡人。眼见着楚频懋年逾古稀，这么大的家业，仿佛还没选定继承人。倒是可惜，要叫她这个外姓人白白抢走了。“李帮主见谅。?()??.の.の?()?()”秦善确乎不是故意晾着李己，很快解决了手头的事就笑脸迎来跟前，朝李己好好行了一礼：“近日要忙的事实在是多。()?()”
李己在爹娘丧命前，在澧州紫阳书院读书，十二三岁的年纪，已经是这么个居高临下的调调了。女子不做伪装与男子同窗上学本就少见，再有显赫家世做噱头，她倨傲的德行没多久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倒是未曾想，小小年纪失了爹娘做倚仗，又被李确抢去家产，打着守丧的幌子在衡州城郊的竹林里躲了三年，出山了还是拽得一成不变。心态倒是好。“租客交租积极是好事。()?()”
李己笑着指了指身侧的空位，招呼秦善落座。
秦善心里虽鄙薄了一通，面上仍旧是狗腿地笑着乖乖坐下：“不知，李帮主光临寒舍是为何意呀？()?()”“顺昇银庄百万白银失窃一事想了。”李己素来是个开门见山的个性，“原本按计划，本月十六，晚辈与三弟守丧一结束便直奔潭州，来与金棠帮结盟。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档子事，用意为何，想来不必由我赘述。但秦舵主你看，这些人啊，歹毒着呢，一面偷我家的钱，一面还将嫌疑转接到金棠帮身上，要挑拨我们两家的关系。”“李帮主此话怎讲？”秦善笑着的脸上有些迟疑。清涂房被灭门前，家中产业已全归长子李识打理。虽年仅十八岁，李识便谈成了桩李砚一直想谈的生意——和金棠帮结盟。金棠帮专营内陆漕运，分舵遍布大宗州府批发走量，元成帮专营跨国海运，商品倾销多国倒差价。都能赚得盆满钵满。一旦结盟，就能打通一条连接海内外的漕运线，两头批发两头倒卖，很有垄断的势头。可惜天公不作美，结盟在即，清涂房惨遭灭门。耗时半年才辗转逃回衡州投奔舅舅家的李己和三弟李训一进城，迎面而来的便是气势汹汹来抢家产的李确。便只能以退为进，把家业暂时让渡给李确保命。为了最大限度地搜刮油水，代管近三年间，李确安插了不少人进来。清涂房的第三大产业，顺昇银庄的潭州分舵便被李确交给一个叫梁誉景的表侄子代管。本月十四，也便是守丧结束前两日，潭州梁誉景卷走了一百万两白银，失踪了。顺昇银庄的营生，以敛资为主，放贷为辅。筹集到的钱往往是什么行当赚钱便流向哪处，去年便全汇去了福州买茶，要卖去大食国倒差价，钱款得明年中旬才能汇回来。而这次敛资，除了茶，梁誉景还胆大包天地碰了本由泉州商会垄断的倒卖白银的活——大宗银矿产量很低，白银严重溢价。从国外收购白银在国内市场倒卖，最高利差可达两千钱每两。巨额利益驱使大批商贾甚至王公贵族顶风作案，番商又偏爱以大宗铜币结算，导致本土货币大量外流，供不应求。3以至于朝廷对倒卖白银查得非常严，基本抓到就是砍头。虽已在事发当日，便从从周边几个地州的漕帮分舵汇了钱过来填上了这个窟窿，但若被朝廷查出顺昇银庄涉嫌转移巨额铜币，便是个死。这份庆祝李己守丧结束的礼，送得十分有分量。“如果没猜错的话，贵帮里应该是混进一些不干净的人了。”李己从容地笑了笑，抬起茶杯想喝口茶润润嗓子，但嘴皮子刚碰到茶水便被苦得连忙缩手。面上却没有丝毫变化地把杯子放回桌上。“李帮主的意思是，那些闹事的，是金棠帮的人？”秦善面上掠过一丝错愕。“秦舵主会错意了。”李己懒懒摆手，悠然道：“金元即将结盟是江湖中人都知道的事，贵帮若是不想合作，大可明说，何须做这些小动作？”“就是嘛！就是嘛！还是李帮主看得透彻又直爽！”秦善大笑着搓了搓手，又微微弓下身凑近李己，迟疑道：“所以，李帮主来，是想做什么呢？”1镇军：地方军2抽解：上税。3番商：本文主要指外国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