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曼德没有说全部的实话。
比如他的主要任务还有参与到保护石棺,帮着罗德岛把某个神秘兜帽人的棺材开了;同时,保护石棺并将其转交给人联有关部门。至于协助保民军解放切尔诺伯格,那反而是次要工作。
至于年轻的,呼号为“碎骨”的保民军中尉亚历克斯和冷淡的格别乌新晋外勤侦察员“弑君者”柳德米拉,他也只是稍稍介绍,然后没了。剧情人物是重要,但也不用太看重。
倒是康曼德转去隔壁某家小面包房拜访时,两个同样风格的糙老爷们开始兴高采烈地对拳、互骂、问候,里面的脏字让塔露拉直挑眉头。
康曼德拍着“面包房主人”的肩膀,向塔露拉介绍:“贺沐平,干地外侦察工作的老前辈。也是我在这行的领路人。”
康曼德所在的113师“特殊顾问小组”,是从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的和平青年一点点发展成优秀的人联军人和穿越工作者的。
在穿越工作中,人联地外兵团对于前往异宇宙的工作骨干们会进行针对性的训练。这很正常,毕竟连宇宙都换了,工作和生活环境自然也会大变样。而人联有关部门在分配来自不同宇宙的穿越工作者们时,虽然会尽可能遵循“新环境与原环境尽量相似”的原则,但被组织派遣来穿越的地外兵团指战员和职工们,还是要花很大代价才能适应新环境。
在人联的“穿越口”里,最富传奇色彩的就是那些以往开辟探索新宇宙的老前辈们。而贺沐平上校则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在前人类帝国时期就在负责搞穿越了,当初在某个近未来世界观里与一个安全承包商即触即离。那家公司当初忽悠新人时说只需要对付小股敌人,后来却跟正规军较量,最后得跟超高科技反人类邪教对抗。结果“剧情”刚到中期,这哥们就成功把整个地球的桌子都掀了——
虚假的战术人形:色孽一样的外观,有气无力的武器
勉强能接受的战术人形:陶钢与精金制皮下装甲,忠诚的等离子枪
真正的战术人形:一人半高两人宽,动力甲,电浆炮,重喷火,链锯剑——死吧,异端!
直接传送而来的星际战士们狂暴雷普了憎恶知能军团、亵渎至极的异端和蠢蠢欲动的割据政权,历史的大车被他们的铁靴直接踹到了另一条路上。随着太空舰队拖来小行星装上发动机,把某个缩在南极古文明地下遗迹里的赛博朋克风科技军阀扬了,整个星球上就没有不服气的了——毕竟不服气的大多咽气了。
于是ecy-51平行宇宙成为了人联跨宇宙开发的最早成果之一。
“说起来你在这儿倒是有点大材小用了。”康曼德感叹着,“搁这儿开店养老呐。”
贺沐平叻:“我当初也是在格里芬总部对门开饭店兼小型雇佣兵公司,这叫专业对口。”
“看来你这融入当地的本事挺强啊。那你说说切尔诺伯格的民间情况到底算怎么样?”
贺沐平稍稍一顿,笑得很滑稽:“乐;
“很乐;
“非常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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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三集团军与切尔诺伯格方面军发生接触到现在不过十天,但新一波骚乱已经随着各种各样的原因而铺展开来:如今的切尔诺伯格,一条街道上会有着两个厂的工人纠察队员手持削尖铁棍相互对峙,另一条街道上流氓们正在盗窃抢劫,再一条街上学生社团正在挥拳相向。
康曼德他们跟着红队的几个队员走街串巷,看着梅菲斯特和浮士德时而带着自己钻小巷子,时而跟三教九流攀谈领着自己通过,最后成功地钻进了离某广场不远的小楼中。
大家在半掩的窗帘后架起望远镜,观察着切尔诺伯格这座城市的风景线。
塔露拉最后禁不住嘟哝起来:“......他们这叫闹革命?”
是的,理论上讲,这是切尔诺伯格的高中与大学生们向市政府抗议各种事情的行为。不同街区、不同院校乃至不同群体的诉求各不相同,所以这里的气氛很......热烈。
整个广场都被各种各样的校服或廉价服饰填满了,起码同时举办着二十几场演讲,足有过万人在这边围观和拍照,实在是热闹至极。有“自干五红卢布”宣讲整合主义的激进派师生,有推崇保守主义的顽固派贵族学生,有拿着福音书布道的东正教神学院学生,有悲叹自己生活困难、家境凄惨的贫民学生,有抨击帝国官方与工商业资本家祸国殃民的工人家庭学生,还有抗议教育部门提高收费标准的学生领袖……
由于是在环境嘈杂的公众场合,所以凡是在演讲的人,都会想办法“提高站位”,让自己醒目一些,以引起别人的注意。不怎么讲究的随便站在什么东西上,比如自带的小凳子或者啤酒箱子之类,就唾沫横飞地开讲了;而另一些人则比较讲究,在脚下搭设了附有扩音设备的演讲台,甚至在背后还拉了宣传海报。
演讲者形形色色,听众们也五花八门。其中听众最多的,还属市政府门前那批:“……越来越沉重的学费负担,已经把多少人赶出了校园?而贵族老爷们,自己在豪宅里玩女仆,自己家的崽子在学校里作威作福,居然却还嫌辍学的人不够多!既然贵族阶级想要垄断教育权利,那我们就要用战斗让他们清醒过来!
“和平游行?不,那太软弱了!如果我们只是和平示威,那么这栋房子里的老爷们就只会拿我们当猴看!只有暴力,只有铁与血!才足以震醒那些自以为是的上流人士!我们并不在乎毁掉自己的人生,反正这个沦落的国家已经把我们给毁了!”
每当台上的学生领袖喊出一句话,下面都有一帮大学生群起应和,仿佛下一刻就要去攻克面前的市政府一般。
——只是,他们手中挥舞的不是akm或95g自动步枪,也不是rpg火箭筒,而是伏特加和威士忌酒瓶......
而他们身边的各种东西,也不是工事掩体和武器装备组成的攻击出发点,而是简易厕所。人们大小便不注意,粪便便溢到路边的树坑里甚至马路上。值得一提的是,就在厕所前边,一些商贩摆起了食品摊,卖起各种各样的食品饮料,而这些摊点前总是围着一群完全不顾卫生的学生们。
他们喝完水或饮料后随手把瓶一扔,吃完东西后把包装纸扔在脚边,面包屑、菜渣、包装袋落在地上,又被无数双脚踩来踩去。广场的地面上只能用垃圾堆来形容。
而学生们的心态也很微妙。这整个广场的人里,有真入了整合运动伙,负责收集情报的地下工作者;有心思细腻的小市民家庭甚至贵族学生想捞点政治资本玩投机;有的感觉“搞政治”是个时髦活能吸引女同学的;最后的主力大军当然是凑热闹的。
甚至来到这里的听众们也是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可远远不止学生。有手持笔记本和录音笔,专门来听演说的学生或市民,有形迹可疑似乎是便衣警察的人员,也有一些是来凑热闹的无聊闲人......而且听众的位置从来不固定,经常是在这边听一会儿,觉得无聊又跑到另一边。
所以,这群家伙的表现让保民军与人联侦察员们直皱眉头:这帮家伙吃完饭后不是睡觉,便是寻找点刺激来打发日子,主要的当然是听演讲和起哄,除此之外有嘻笑打闹的,谈情说爱的,还有围在一起打扑克的,扯着破锣嗓子鬼哭狼嚎的。渴了就灌上一肚子广场周围的自来水,或者与小摊小贩脸红脖子粗地去斤斤计较,胡搅蛮缠。
浮士德开口:“根据观察记录,情况确实在起变化。切尔诺伯格市民在前期确实给了这些学生们很大支持,甚至有部分工人的声援和协助。毕竟切尔诺伯格已经多次发生暴乱,生活条件相当困窘,全市都很不满。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问题都出现了。学生们确实缺少统一明确的诉求,市民们之前有着朴素的支持心态,现在却搞不懂这些学生到底想干嘛。当然,这个问题恐怕连学生自己都说不清。而且这些学生本身的形象也不怎么样,一些市民已经产生看法,好感已经变得冷淡。之前市民为学生送饭送水的现象已经相当稀少乃至绝迹。”
康曼德突然打断浮士德的叙述,报出位置:“一点钟方向,纵深六百米处,公共长椅上!”
人们纷纷移动镜头,调节倍率,紧张地注视着这个位置,考虑到底出现了什么异常情况——
并看到长椅上一对缩在大衣下为爱鼓掌的男女学生。
脸色微红的塔露拉从口袋里找出一条巧克力,与霜星的冰雹同时砸在康曼德后脑勺上。
然后塔露拉转过头,看广场时的表情像是在看一整年没清理过的旱厕。
而霜星则直抒胸臆:“这帮城里人都在整什么煞笔玩意......”
——西北冻原、西南战线和北方战线是死尸和弹片组成的,血与火才是那里的主题。在这片冷峻又炽热的土地上,钢铁,火药,金钱和鲜血才是硬通货,纠察队、哥萨克和帝国军可从来不会像切尔诺伯格市政府那么体面。
学生们能在这里高高兴兴地“斗争”,只是切尔诺伯格官方本身就举棋不定,学生们当中还夹杂着许多贵族。一时间不好撕破脸皮。而在移动城市之外的鬼地方,没有能凭本事泡妞的大型party,只有喜欢木签钉指甲逼供的奥克拉纳。
从西北冻原的冰天雪地和凄厉寒风中冲杀出来,在钢铁纪律中生活和战斗的斗士们,当然看不惯这帮自由散漫的家伙,哪怕双方理论上有着共同的敌人:嚼钢咽铁的人和当众银趴的人怎么可能是同路人?
康曼德平静地回答:“因为他们在愤怒,批判,反抗,但根本没有面对或好或坏结果的准备,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面对什么。”
“啊,好久没听你念叨,我居然开始怀念了。”霜星撇着嘴,“说说,在这座反感染者风气最恶劣的城市里,我们能从这群向着上面撒娇的城市巨婴们身上得到什么?”
康曼德冷峻地回答:“反证自己的合理性。”
梅菲斯特插话说:“好吧,虽然光看这帮蠢驴乱叫,就足够我坚定自己的整合主义信仰,但我觉得还是让您讲讲比较好。”
“哦,其实很简单。学生群体经常是社会运动的先锋,这没错,但他们从来没有成为革命的主力。因为年轻只是一种生理和文化属性,而不是阶级属性。学生或者说年轻人群体,到底不是一个稳定的阶级群体。他们没有明确的理想,缺少有力的纪律,没有有效的组织,甚至缺少最低限度的共识,能有什么力量?
“看看这些人,狂欢总是以‘反抗’和各种好听的名义出现,但最终依然只是一场狂欢。他们的本质很明显:以享乐主义为第一原则,要求即时满足原始欲望、规避任何痛苦、拒绝任何外界约束。很好玩,很爽,然后呢?这种‘反抗’是否能产生意义和价值?还有最重要的,破坏之后该怎么办?他们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甚至想都没想过。”
长椅上那对学生办完了事,然后才反应过来周围有多少人看着。两人抱着衣服裹着大衣落荒而逃的同时,女孩还在猛揍男孩的脑袋。
康曼德微微摇头:“我们觉得这群家伙自由散漫,一盘散沙。可他们在热情和理想上未必比我们少。然而,他们和我们的行动有着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效果。他们的‘觉醒’、‘反抗’,无论是用什么旗号,无论宣称支持我们或者什么‘公平’、‘自由’、‘民主’、‘正义’、‘理想’,都没有“心灵”——没有某种一以贯之的信念、目标和理想。
“所以他们的行动成了行为艺术表演,很像马戏。不,马戏至少不会破坏什么。十二点钟方向,厕所旁边的那排小摊。”
大家犹豫着,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要看什么银趴直播现场。但这次康曼德没整活,整活的是切尔诺伯格的学生们——他们已经掀翻了好几个摊子,正在围殴部分摊主。
毕竟,也并不是随便什么“行为艺术”,都有能让人暂时抛开立场、抛开现实去观看的美学价值。
塔露拉低声叹气:“自绝于人民......”
康曼德做出了自己的预言:“他们倒是有充分的热情与勇气,也有着基本符合群众利益和历史潮流的大方向,可是缺乏准确的目标与切合实际的计划,并且无法为这种反叛的后果负责。所以,他们在遭到镇压之后恐怕会迅速瓦解,甚至回归主流。”
霜星高低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你说会有多快?”
“很快。如今我们已经事实上围困了这座城市,切断了它的对外交通。切尔诺伯格有军工产业,还是后勤中心,不缺物资。但是想守城不可能放任这种局面下去。第三集团军和市政府没有投降的迹象,那至少要准备打仗。要准备打仗,那强行清场恢复秩序就只是时间问题了......我这乌鸦嘴。”
人们看到,街口中突然出现了密集排列的步兵和整排明晃晃的刺刀;排着严整队形的哥萨克骑兵们也正在驶来。
“乐。”康曼德低声吐槽,“结果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