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日万达成!
西北冻原上难得有了一个晴朗的夜晚。月亮正高高地挂在夜空之中,为寂静的雪地罩上一层朦胧的轻纱。根据气象部门的汇报,第二天也会是个晴天。
作为反围剿战役总指挥部的这个指挥所,是用定向爆破在地下开掘出来的。人联工兵在库尔斯克北岭北侧土层上炸出大洞,然后用有着动力外骨骼加持的工兵铲和戴着劳保手套的双手修型,再拿预构件加固支撑,轻松搞定。还给这里装上了足够眺望战场的潜望镜。
康曼德总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在他的手边的简易桌子上,写作“自动化指挥系统微机”读作军用笔记本和平板,能与他的个人赛博系统配合使用的先进玩意;有示波器和指示灯的老式电台跟它们一起堆着。大比例尺纸质地图正在掩蔽所的墙壁上挂起。
骑兵团长安德烈·别尔康斯基钻进了掩蔽部:“总政委同志,您在找我?”
“准备好了吗,安德烈?”康曼德问。
“全团已经在预定位置准备就绪。”别尔康斯基这样回答。
康曼德点头,表情显得满意:“很好。那么骑兵团这把战刀上就只剩下一个缺口了。”
“……那就是我本人,总政委同志。”安德烈·别尔康斯基过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回答。
“茹科夫同志感觉你最近有些魂不守舍。”康曼德平静地说,“当然……我理解,他也能理解。任何知道你情况的人都能理解。你的本职工作还完成得很好,所以我认为你依然可以在现在的岗位上继续工作。”
“思想政治工作。”别尔康斯基问,“这是您的职责,对吗?”
“是的。”康曼德从椅子上站起来,“茹科夫同志是个很好的政委。无论是鼓舞士气还是思想教育,他都能做的很好。但他毕竟是个农民出身的指挥员,在世界观和思维逻辑上跟你大不相同。我也跟你大不相同,但相对而言可能更理解你一点。行吧,我们出去走走。”
两个人沉默着,并肩走出了指挥所。塔露拉扯着阿丽娜,霜星随同着爱国者跟在后面。
火苗被掩藏在掩蔽部和战壕的火炉中,四周回荡着保民军指战员们的乐声和歌声。手风琴和七弦琴的旋律极富乌萨斯特色,有着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欢快,仿佛明天不是他们要上战场:“我的心向我呼唤,去动荡的远方——”
安德烈提高嗓门,压倒隐隐约约的歌声:“这里有五万人。”
康曼德说:“整个保民军也只有一万九千人。你算上了第六军吗?”
“是的。”
“所以你是站在一个理性的,中立的,客观的视角来看这里将要发生的事情。”康曼德撇撇嘴,“人类之间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呢?敌人和这些战士是同一个民族,用同一种语言甚至同一种口音。可明天,他们会厮杀得血流成河。”
别尔康斯基干笑两声:“您已经替我说完了,那我就不用说了。谢谢您,总政委同志,您真不愧是我的嘴替。”
“还有闲心油嘴滑舌,那还挺好。”康曼德很平静,“可我得提醒您,没有人有资格‘怜悯’他们。”
“……嗯?”
康曼德的声音意味深长:“我得告诉您,您那小布尔乔亚式的伤春悲秋,感慨和泪水,是一个戈比都不值的……
“如果您以后要讲述这些人,这些西北冻原上的贫农、奴工和感染者的故事,我希望您能注意到,在他们的凄惨经历和悲哀命运以外,他们还有着更宝贵,更光芒四射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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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个毕业旅行就能游览整个乌萨斯的贵族儿子。所以我有理由担心一点:您并不明白出不去的人有什么想法。
所有年轻人都是叛逆父辈、精力旺盛、活力四射、渴望未来的。可是乌萨斯的绝大多数年轻人却都哪也去不了,什么都干不了。
乌萨斯帝国是各民族的监狱——这不仅仅是一种比喻。乌萨斯的老皇帝曾经规定,任何村社农奴都不得离开自己的村庄50公里,否则严惩。哪怕是那些废除了农奴制的地区,尽管农民有了法律上的人身自由,但仍归地主掌控的村社管理。乌萨斯的国家法律至今也没有承认农民离开本村庄的自由,全国范围内退出其村社的农户屈指可数。
诺,“乌萨斯母亲”有着全泰拉最宽广的胸怀,她的儿女却哪也不能去。屠格涅夫是怎么形容农夫的冬季生活呢?
“过着鼹鼠一样的日子”。
而大多数乌萨斯人的生活是怎样的呢?在石块围墙或木栅栏间,面朝冻土背朝天,拼死拼活只能从地里刨出勉强糊口的庄稼或矿石,然后等着天灾人祸夺取自己的生命,草草结束自己的一生,大多是在三十多岁的时候。
绝大多数的普通人,一生中离开自己家乡,甚至国家的机会只有一类——参军打仗。打仗回去能吹几辈子,哪怕你的孙子没见过已经入土的你,他也肯定知道你打仗时去过高卢、萨米、维多利亚和卡西米尔。当年四皇战争时,乌萨斯士兵们在跨过边境时高喊“全世界万岁”!而总是四处游荡的哥萨克们,也被寄托了无比多的浪漫想象,就是这个原因。
而现在,情况也没什么区别。我当初用着游商的身份在西北冻原上游荡,招募人员时,最有效的说辞,不是“加入就送新衣服”,不是“面包牛肉管饱管够”,不是“看这冲锋枪酷不酷”。而是
“难道你想这辈子就这样了?”
他们不想!
贫农们、奴工们,他们不愿意一辈子只能在徭役、征粮、天灾,在愚昧、贫穷、苦涩,在生活的各种阻力中勉强活下去,跟过去几千年里他们祖辈的日子相同——鼹鼠一样的日子!
这仿佛无穷无尽的苦难将他们压榨到了极限,也正是这些苦难将弹簧压到了底。然后,他们带着解放的激情,爆发出核反应堆般充沛的动力,投身我们的事业中。
听听周围的歌声和乐声。他们不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事情吗?他们知道自己要打仗,要流血,要死人!
他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概念吗?冻死、饿死、累死,被纠察队或监工折磨死。他们见得多了。
可他们还是这样乐观、喜悦甚至兴奋,因为他们正在经历人生中的第一次远行!大概堪比你明天突然能离开这片大地,进入星空。
他们有着令人吃惊的热情,有着对新世界的追求和希望,有着对自己信仰的执着;
他们很真诚,相信自己投身的革命是古往今来无数正义事业的一部分,坚信自己是正义的;
他们正年轻,为了他们的事业英勇奋斗,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和革命的激情。
你可以认为他们活得凄惨,毕竟根据地群众的生活水平再怎么改善,也不可能与稍微有些水平的乌萨斯贵族相比。可此时在精神上,你们是贫乏的,他们是充实的。
他们感觉自己活得非常愉快,他们相信自己是正义的,他们的幸福感不比任何人差,虽然他们中的许多人会活得非常短暂。不理解这一点,就根本无法理解他们,就根本无法理解整合运动,乃至根本无法理解我们所能做到的一切。
他们当然会牺牲,但他们牺牲的时候,懂得为之牺牲的这场战争的意义,他们知道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所以他们敢于牺牲。虽然时间会流逝时代会变迁,虽然连他们的后代都可能不会理解,但他们确实曾经那样真实而崇高地战斗和生活过。
不错,他们会牺牲,成群结队地牺牲在那“动荡的远方”。整合运动会解放整个乌萨斯,而他们的遗体会填在西北冻原的这片谷地,他们的鲜血会染红第聂伯河的浪花,他们会牺牲在圣骏堡的城墙下,他们可能受伤后用不上药只能在医疗帐篷里翻来覆去说胡话,他们将把自己的热血洒在祖国的每一片土地上。
可是对他们来说,跟过去没完没了的收租子,那学徒做苦工的鬼地方,那能把人逼疯逼死的黑暗矿洞相比——
这难道不值得吗?
您这个忤逆者在这里这没什么了不起,因为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忤逆者。他们选择投身这场革命,就是对以往生活最大的忤逆!
这些人们的活力和乐观是在庆祝。他们庆祝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总算被允许过上一种有意义的积极生活,他们向往着更好的、与以前不一样的未来。而争取这个未来的办法,就是战天斗地和浴血搏杀,甚至将自己的鲜血乃至生命留在这片广阔天地里。
人类的精神一旦被唤起,其威力是无穷无尽的,就如长征和上甘岭展示的冲天豪气。
谁敢说自己和他们相比活得更充实、更有意义?
你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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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的歌声还在隐隐传来,年轻人们兴高采烈地重复着歌词,金色的青春在这里肆意洋溢:“听风雪喧嚷,看流星在飞翔;
“我的心向我呼唤:去动荡的远方……”
康曼德举在半空的右手重重劈下,心潮澎湃的安德烈怀疑这手刀能劈开爱国者的盾牌,以至于他忘了问“长征”和“上甘岭”到底是什么。
康曼德在演讲时甚至不自觉地绕着这几个人踱步,转了好几圈。现在他回过神来,对上了一道道直勾勾的目光。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抬手指住安德烈:“我们再来说你,和跟你一样的人。”
别尔康斯基一怔:“嗯?”
“我们的革命,会影响到这片大地上的每一个人。如果说刚才那些主要是‘身体的解放’,是在以广大底层群众为主体;那么接下来要说‘精神的解放’,是对你们这些懂得多的人而言。”
别尔康斯基打了个激灵,塔露拉打了个激灵,连爱国者也有了反应。
“这其实更简单。乌萨斯的知识分子们,是‘多余的人’。他们永远无法离开明知自己毫无用武之地的书斋、沙龙、阁楼、地下室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以及维多利亚政治经济学、高卢政治学、莱塔尼亚古典哲学等等。先进国家们伴随着工业发展和社会进步,爆发出了伟大的思想成果,给诸位注入了澎湃的能量。现实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你们根本用不出来这股劲来——帝国内部的‘阻力’太多太强了。”
选择背叛自己阶级的乌萨斯贵族子女与战争英雄沉默着。别尔康斯基缓缓地点着头——不然他为什么选择叛逃呢?
“你们热爱着自己的乌萨斯母亲,知道她陷入了内外交困的困境。你们感觉,这样下去绝对不行,可却没有改变的办法,所以宁可背弃安逸舒适的生活甚至繁花似锦般的美妙前程,也要来到这片雪原上。所以,你们走上了‘忤逆’的道路,背叛了自己的阶级。
“我向你们承诺,在这片冻原上,在这场革命里,你们的理想会有回应,你们的报负可能实现,你们的能力将会施展。你们将见证通往新世界路上的无数传奇。你们会得到一个崭新的,能让你们尽情挥洒,属于你们的世界!——在这里,你可以战胜那该死的囚笼,你们永远不会多余,你们有用武之地!”
康曼德放下握紧的拳头,注视小白脸涨成通红的别尔康斯基,死死攥着大衣外摆的塔露拉,以及呼吸沉重的博卓卡斯替,知道自己抓住了他们最大的痛点:
“同志们,未来是我们的!而你们,准备为明天尽到什么义务?”
安德烈·别尔康斯基利索地抬手敬礼:“总政委同志,请您放心,骑兵团全体指战员保证不惜一切代价,坚决完成任务!”
他放下手,转过身去,然后被康曼德叫住:“慢着。”
别尔康斯基转回身来,康曼德伸出手来:“我知道,您需要向着自己曾效忠宣誓的军旗,甚至自己的亲人开火。这肯定是痛苦的,但我对此无能为力。这只能靠你自己克服。现在,我请您尽到责任。”
别尔康斯基用力地握着康曼德的手:“我尽责任!”
别尔康斯基的身影最终消失在黑暗里,那是他的阵地的方向。
康曼德回过身来,看着表情各异的人们:“怎么了?”
“……没什么。”已经恢复淡定的塔露拉幽幽地回答,“只是感觉,哪怕是当个偶像,我都比不上你。”
“没事,最不济你还能当凝固汽油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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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五公里外库尔斯克山谷南岭的南侧,在同一片夜幕之下,刚刚上到山岭顶部的观察哨观察敌情的乌萨斯军官们三三两两地回到了雪原上的帐篷群当中。
篝火从这里铺到视线的尽头,远处陆行舰的高大侧影犹如黑暗中的山峦。而在白天的行进中,即使站在陆行舰舰桥的瞭望塔上,视力最出众的瞭望员也只能看到乌萨斯制服的黑灰色汇成一条无限长的蜿蜒河流,从地平线的这一头铺展到那一头。
可这也不够给乌萨斯帝国第六军的军官们太大信心。
“警戒水平很好,很严密……真见鬼,看规模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想。在对面的山岭上至少有五千人!”
“纪律水平怎么会有这种程度?他们应该是散兵游勇才对的。”
“那又如何?我们可是整整一个军,齐装满员,训练有素,有着压倒性的兵力火力优势。”
“我们陆行舰勉强还能爬上去。”
瓦列里·别尔康斯基身旁的同僚问:“嘿,大思想家,您怎么看?”
瓦列里长久地沉默着,直到对方以为他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时,才开口回答:“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黑暗中注视我们,时刻准备着给我们致命一击。”
ps:
这些内容,我的老读者们都看过三回啊三回了。但我还是写了,用这个加更一章因为我昨天遇上了一个真的让我十分破防、很蚌埠住的私信:
“你跪舔宏大叙事”。
我遭遇的事情,让我不得不想起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的名句:“因为伟大的革命一旦成功,便使产生革命的原因消失,革命由于本身的成功,反而变得不可理解了。”
实际上,我只是敬仰我所描述的东西,并不敢说理解他们。反而是这条私信,我还可以理解。在当代社会,宏大叙事是被消解的。当然会消解,因为在这个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让“生存”的难度大大降低。即使你对任何宏大叙事都不感兴趣,获取让身体能正常运转的热量也算不上难。
可文里的西北冻原不一样。西北冻原根据地的公民们当然要主动拥抱宏大叙事。因为他们一开门,扑面而来的便是严寒、饥饿和刺刀——这就是本书中的西北冻原,以及我们近代史的冷酷真相,在那里,宏大叙事发出的召唤,是唯一的出路、唯一的生存可能。而那些“宏大叙事”的追随者也得到了无比珍贵的回报:比如说活下去的机会。
我们的祖辈面临着生存的压力,而我们面临的压力则是发展和社交上的。我们当然有权抱怨、发泄和努力追求,毕竟个人感受是很主观的,我们的精神压力并不必然比祖辈小。但更美好更舒适并不是“本来应该”有的,即使是你觉得平常琐碎,甚至非常不顺心非常难过的生活,其实早就被人支付过了代价。
你现在的每一次呼吸,都在赞美和歌颂许多活着或死了的人。你感觉“哪还有比我更倒霉的人”时,可这就已经是有人替你支付过代价的结果了,而且这笔债你大概率还不起。
现在,轮到我们用自己的方法给后人准备些东西了。
当然,对于这一点,人们大可以发泄情绪、阴阳怪气、典孝急乐蚌批赢麻,也没什么存在能强迫你给后人发钱。但人至少应该记得,你身上背着这样一笔债。无论如何,有人真给你发了比钱还重要的宝贝,对这些人请不要那么轻佻。
随某些人怎么说吧,我对那二十八年里留下了名字和没留下名字的两千万人,以及后来跟他们做出一样选择的人心里只有感恩,话语在表达我心怀的敬意时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言尽于此,有些人好走不送。
ps1:加更还欠两章,明天正式接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