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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高举着草稿纸向我们介绍他写这个故事的心理建设过程和一些他自认为极为满意的句子,母亲在旁边比父亲还要高兴的为父亲喝彩。父亲只是一个糙汉子,只是费了一段时间写了一个字数不多的故事,遣词造句还不知能否看得过去,但在母亲眼里,她的男人仿佛完成了一件让全天下男人都要望尘莫及的壮举。若不是父亲没有允许,母亲恨不得将此事昭告天下。
此时的母亲已经全然忘记了父亲昨天和前天以及之前的每一天对她的殴打,这会儿正得意洋洋的父亲俨然是母亲心目中的伟人。不过说来也是,父亲这时展露出的英姿飒爽在他从前卖烤串的生涯里前所未见。或许对父亲而言,写出了这篇文章才是令他最为自豪的事情,虽然并没有带来实际经济效益,但充分满足了他的精神需求。
母亲能够宽容的接受父亲的各个方面,包括具有家庭暴力的一面,单凭这一点,就已经证实了母亲是一位难得的、可遇不可求的傻子。而父亲以一个正常人自诩,他健康的头脑让母亲在夫妻生活当中总是处于劣势地位。父亲从不对母亲做到平等的宽容,就连在他写完故事正向我们炫耀这么令他骄傲的时刻母亲向他借阅文章他都不给,这让母亲的一腔热忱原地落空。
意气风发的父亲并没有注意到母亲有所变化的情绪,就算父亲不意气风发,平素里他也从不会在意母亲的心情辗转。在父亲睿智的眼睛里,他只会注意比他厉害的人的心思。
父亲说到做到,为了防止母亲偷看,他将手稿锁进了他的爷爷,也就是我的曾爷爷的红木柜子里。红木柜子在曾爷爷死后才由私人物品变回了公共家具,时隔多年后,又变成了他孙子的私人物品。曾爷爷是用来存放孩子们的记忆,父亲则是用以承载自己见不得人的文字。由此看来,曾爷爷的自私只能在家族里排到第二,但父亲的自私自利,让任何自私的人都难以望其项背。
父亲写的文章在一个月后公之于众,然而并非出于他自愿,而是他因为救人不慎被高压电电死,他死之后,我撺掇母亲陪我一同用一块砖头砸开了红木柜子上的锁,我们拿出了他的手稿。
母亲大字不识,却表现出极高的求知热情,我但凡拿着一张手稿走进阳光里,她总是第一时间取来两张板凳坐在我身边。母亲说话很吃力,但我理解她的意思,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见不得母亲可怜,于是一字一句的将父亲写的内容朗读出来供母亲听。母亲渐渐略感困乏,将脑袋搭到了我的大腿上,我顿时一阵心酸,记起许多年前我追着母亲趴在她腿上要她给我挖耳朵,那时也是在明媚的阳光底下,就如同现在一样,只是互换了角色。
就在我和母亲潜心阅读手稿的那几天里,父亲死亡时的场景也逐渐传到了我和母亲的耳朵。
事情是这样的:伯母请父亲再去一趟长安为伯父收拾衣襟,独自去镇上打车的路上,父亲看到两处电线杆之间的树杈上爬着一个小男孩,这个小男孩胆量非凡,这棵树足足有十五米之高,孩子此时正站在顶端最后一个能撑住人重量的树杈上对着下面的伙伴耀武扬威,看样子离地面大概十米。
我的父亲总是教导我棒打出头鸟,但他最喜欢出头,就在小男孩掉落瞬间,父亲毫不犹豫的冲上去张开双手接。他更是体贴的考虑到孩子直接砸到他手上会损伤孩子稚嫩的骨骼,于是判断好落点在差不多的时间点起跳,试图在空中接住孩子然后一起下坠,借此减少冲击力。
父亲常年对母亲家暴,他对落点位置的判断分毫不差。
然而最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摇晃的树枝划断了上空偷工减料的高压电线,他即将接住孩子的瞬间,却率先被断裂的电线打到身上,整个有血有肉的身体高高跃起,在空中直接化成了粉末。
父亲对他的死亡过程毫无感知,对四周看戏的围观群众来说,也仅仅是眨了一次眼睛,人突然就消失了。只有漫天飞舞的红色尘埃,是父亲来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