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与海市相隔数百里的灵湫郡的“灵湫小斋”里,是另番的波涛汹涌。
待热火朝天的听书客呼声渐止,说书先生接着道:“郑大人当街撒钱确实不是什么好法子,所以他被砸得颇有些狼狈。至于后事么,他用所剩的钱财修建了黎雨村,又买了十头壮牛,赠与一些无家可归的百姓。
“久而久之,他成了黎雨村的村长,得了些声望。那郑云川老人家的事迹就此作罢......”
听书客热气未消,人言言殊地纷纷讨论了起来:
“还好咱们灵湫郡换了郡守。摊着这么个祸国殃民的狗,也只能叫苦了。”
“可不是么?城都给屠了个干净。”
“他还扔钱?怎么不把他的狗命也一并扔来!”
......
不知是不是莫关城的错觉,他觉得曙色抬眼的一瞬,眸子里划过一道寒光。
他脱口而出:“你有心事?”
曙色心不在焉地道:“想吃你下肚。”
莫关城:“嗯?”
曙色用眼神示意他去看看隔坐的泼皮,道:“我要是不吃了你啊,你怕是先一步被别人给吃了。”
莫关城甫一转头,便对上了泼皮“高深莫测”的目光。
“唷,那位肤白貌美的兔儿爷,怎的不说话呢,还是怕说出来的话也是娘娘腔呢?”
泼皮用调戏良家妇女的口气道。
他一面说着,一面抠了一抠鼻孔,挖出一坨难以名状的东西,并起拇指和中指,瞄准了莫关城的盘子,“啪”的一弹,正中靶心!
那坨难以形容的东西潇洒地粘在了莫关城的盘子上。
莫关城:“......”
“哈哈哈!哈哈......兔儿爷要哭了,要哭了!”
泼皮似乎尝到了甜头,又叫又跳的甚是高兴,活像是要登台表演了似的。
众人也循声望来——看热闹总不嫌多。
无理取闹!
莫关城本着“遇到小人,及时止损”的江湖道理一把握住曙色的手腕,就将离开。
曙色方才还在心里打趣臭道士被欺负,神游的心思还没有拉回到身上,莫关城这猛地一拽,她差点一个跟头栽地上了。
泼皮见他们要离开,“刷”的一声把他几十年如一日不刮腿毛的腿抵在了门框上,挡在了二人面前。
“让开。”
莫关城低声道。
“哦?”
泼皮咧嘴而笑,死赖到底就是不让。
曙色这几年东漠都闯过,什么品种的地痞流氓没有见过?
她嗤笑了一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缓缓吐出了一个字——
滚。
泼皮这几年哪里没闯过,什么品种的怂人没有见过?
乍然吃了勺闭门羹,气得脸色瞬间变绿了,用干瘪的嗓音怒吼道:“你一个屁大的丫头片子也敢叫老子滚蛋?滚你个蛋蛋!看老子不给你点颜色瞧瞧!”
说着,他张牙舞爪地向曙色扑来。
曙色的右手已经摸向腰间的小弯刀了,莫关城似乎察觉到了她细微的动作,忽而加大了握住她手腕的力道。
曙色挣不开,在心里暗骂:这臭道士的力气怎的这般大!
她又是一挣,莫关城顺势一牵,曙色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而这泼皮扑了个空,一个踉跄向地板上摔去。
这一摔不要紧,但他的胳膊顶到了一个木台子,半人高的台子上又什么东西摇摇晃晃转了个圈,发出细碎的“呲呲”声,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台子上失足而落。
顿时,喧嚣之声戛然而止,几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瞪大双眼,一双双眸子里透着无穷的惊惧。
空气仿佛也被寒冰封住了,氛围异常凝重。
下一秒,众人最不愿面对的事还是发生了——
高台上那一座小小的白玉雕雨师像从台子边缘滚落了下来,在“万众瞩目”下“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像白莲绽放的花瓣,碎成了好几片。
兴许是太过安静了,这雨师像掉落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教人心中一颤。
泼皮最先料到大事不妙,撑着地板一跃而起,拔腿就跑。
奈何他还是迟了一步,狭小的门早已被围观者堵死了,一圈一圈的人将泼皮围了起来。
雨师像被打碎,非同小可!
常言道,“人之大端”有三:养生、送死和事鬼神。
可见,这拜神祭鬼之事在灵湫郡是与生死等同的重中之重。外加倾水河日益枯涸,远在天边的皇亲贵族们视而不见,所以祭拜雨师便成了头等大事了。
莫关城和曙色被汹涌的人潮挤得无法动弹,无数的人将泼皮圈在了一个角落里。
泼皮不断地后退,直到他的后背靠上了冰冷的墙面。他仰天大笑了一声,愤愤地开始口出狂言:
“我不就打破了这么个小玩意么,何必啊!”
“天啊,看他说的这是什么话!”
一个背着孩子的妇女尖叫了起来,“这是对神灵的大不敬!”
她背上的孩子被她这一声尖叫吓醒了,哭个不停。
泼皮冷哼一声:“敬它做甚么?老子敬它就等于放屁!”
围着的人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了——这泼皮,不仅胆大包天,而且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了!
众人就欲上前大人,忽然间泼皮的前面窜出了个青白色的身影,喝了一句:“君子动手不动口!”
曙色一只手敲在了眉骨上,在心底暗暗学泼皮叫了一声把“哈哈哈”去掉的“多管闲事”。
这个多管闲事的身影还能是谁?
只有莫关城了。
曙色捂额——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憨货!
莫关城一脸与世脱俗地摆了摆衣袂,又好整以暇地顺了顺衣摆,这才一本正经地朝众人作了个揖。
若是寻常人,此时早就被焦躁的人们一巴掌不知打到那边天去了。
可这人偏偏长了一副光风霁月的谪仙人模样,便免遭于难。
一位叼着根草的大伯仁瞧他不顺眼,问道:“怎么,你跟他是一伙的?”
“不不不不不......打人毕竟不好。”
“那你想跟我们对着干?”
“不不不不不......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质问声沸反盈天,外围的人似乎只能听见莫关城永不止息的“不不不......”了。
这时,他身后的泼皮忽然哼了一声:“多管闲事。”
莫关城百忙之中转头望向他,脸上的陪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便道:“谢谢。”
泼皮竟无话可说。
“呼......”莫关城长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诸位静一静,且听我说几句!”
这时,有人止住了口,也有几个瞧他不顺眼的“啧啧”了几声。
“其实,这个世界上无神无鬼亦无天。”
场面霎时寂静。
道士都信奉神明,这不一定正确。就如莫关城,因为有神没神这事他跟他的师兄弟用“舌战”轮战了好几个回合,险些大打出手。
而周遭这些赤子苍头显然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听到这么“悚然听闻”的说法。
“拜了财神爷的人,到头来兴许穷得三天只吃一顿饭,而一些不拜财神爷的人,兴许横财飞来,止都止不住。
“再比如大家拜的雨师,有人信奉也有人迟疑,而天降雨水之时,拜和不拜的人不都雨露均沾了吗?若是天不降雨,那拜抑或是不拜,结果又有什么区别?
“天道给凡人的机会不过等量齐观,所以凡人信奉的应该是自己,而不是上天。”
莫关城的这番语气笃定而平静,众人还在回味和震惊中。
这时,人群中一位摇着折扇的白衣书生款款开口道:
“呵,是么?”
“这世间的凡人,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
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
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
“有的人一出生就是太子公主的命格,飞黄腾达,有人一出生却是残疾流浪的贱命。这命格不好的人,求财求运求势求权,拜神拜天祭鬼,这有何错?”
曙色恍然间忆起什么,望向莫关城——他会如何反驳?
“自然无错。”
莫关城答得干脆。
白衣书生嘴角微微上扬,曙色眼中浮现出一丝失望。
“不过,”莫关城不为所动,反而浅浅笑了一笑,继续说道:“命格不好,更当自强。既然神鬼无用,那就自己来。蝼蚁可以有鸿鹄志,命薄怎能没有不屈心?”
众人陷入沉思。
白衣书生喉间滑动,却硬是没有蹦出半个字来,颇有些气急败坏地收了折扇,转身便走。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弱弱的声音:“敢问公子,我们不拜雨师,还能做些什么啊?”
“是啊......”
“就是!”
......
莫关城答道:“考中为官,请柬陛下,兴修水利工程,延续倾水河。”
叼着草的大伯冷哼了一声道:“那总得有人肯这么做啊......谁当了官发了财,还来管我们这种小地方,还来理会我们这些升斗百姓啊?”
曙色觉得这人说的有理,情不自禁地跟着点了点头,可她的头才点到一半,莫关城忽然吐出了个字——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