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陛下，许是昨夜染了风寒，臣妾今日身子有点不舒服，便先告退了！”行至岔路口，皇后很有眼力见的行礼告退。
柳沅后退一步，屈膝行礼恭送，皇后借着扶她起身的功夫，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不等她回应，带着婢女匆匆回了宫。
“走吧，待会儿好好给朕讲讲母后跟你说了什么！”没了皇后，朱洵也不再允许柳沅走在他身后，伸手将人拉到身侧，与人十指紧紧交握。
柳沅抚平被弄皱的袖口，盯着朱洵即使被破碎的日光笼罩着都遮不住怒气的侧脸，腹诽道：说什么，还能说什么，还要我守规矩，什么破规矩，灭人一族时也没见你们这些人守规矩。
这样想着，柳沅也来了气，手上的力道是越来越大，等到回到长生殿时，细长的指甲已经抠破了朱洵的手背。
等不及退下的宫人将殿门关好，柳沅便怒气冲冲的甩开了朱洵的手，自顾自的冲到桌边灌下了一杯茶。
“怎么了，莫不是母后真说了什么？”
朱洵跟在人身后，看人一副恨不得提刀砍人的架势，既心疼又想笑。
“你还好意思问，都是因为你，本来我可以好好的做个行侠仗义的江湖女子，结果被你一封诏书锁进了这牢笼一般的皇宫，”柳沅将茶杯重重的掼在了桌上，回身伸出食指重重的戳在身后之人的肩上，满是怨气的继续说道：“你当初信誓旦旦的说要护我周全，可是打从进了皇宫，先是那个死掉的萧贵妃罚我害我，再是太后让我守好规矩，做好皇帝妃子的本分，可昨夜明明是你突然发疯，凭什么最后被训斥威胁的却是我，我没了孩子、没了自由，若不是……”
柳沅甩了甩被摩擦的火辣辣的痛的指尖，转身走向了床榻，皱着眉头咬了咬舌尖，方才一时激动，她竟然险些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良玉，对不起，昨夜我也不知为何，突然就像是失心疯了一般，总觉得得找到你说的那美酒才甘心。”朱洵抬手揉了揉眉心，只觉得浑身疲乏，最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总是会做出一些不受本心控制的事，宣了太医，也未查出什么病症，只说是劳累过度，心神不稳。
柳沅抬头，心里五味杂陈，朱洵的举止说明药已经起了作用，于她而言，只是好事，可她却只觉得心里泛着苦涩。
“我……”柳沅欲言又止，思索片刻后，道：“我只是觉得愤懑，我想说的是，若不是因为皇宫里有你，什么贵妃、什么太后、什么家族荣耀安危，按我的性子，早就提刀砍了她们。”
“我要休息，你昨夜不过睡了一两个时辰，可也要补个觉？”柳沅掀开被子，上床之后拍了拍空余的地方。
朱洵被人变脸的速度惊呆，刚刚还一脸怒气的人，此刻却已经打着哈欠满脸睡意的问他要不要一起休息，他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暗暗道：果然如明都所说，柳沅这性子不适合皇宫，可他也做不到放人离开。
日头偏西，柳沅正在桌案上捣鼓五颜六色的粉末，桌面上还放着半幅未上色的红梅图，听到下人通传皇后已经到了宫门外。
“玉妹妹还真是好雅兴，还是陛下懂得宽慰人。”
皇后被迎进殿中，看见这幅场景，很自然地认为柳沅在研究如何给手边的画作上色。
柳沅笑而不语，侧身从离二人最近的小碗中捏了一小撮竹青色粉末撒在了茶杯中，而后端起加了料后的茶水放在了窗台上，旁边盛满了鸟食的盒子也被打开了盖子。
正值太阳落山，窗外树上赶着回巢休息的鸟儿看见久违的美食，风一般的涌到窗前，打算饱饱美餐一顿。
“姐姐，你看那只胸前长了一绺白毛的鸟。”柳沅呷了一口茶，指了指窗边同样正仰头喝水的小家伙儿。
皇后转头望过去时，那只小麻雀已经喝完水，咂吧着舌头再次一头扎进觅食大军。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柳沅将手边的一块杏仁酥丢了过去，一时间一群麻雀四散惊逃，纷纷飞回了枝头，唯有那只喝了水的雀鸟，双翅似灌了铅一般沉重，双腿好像没了骨头，无力支撑肥胖的身体，挣扎两下，坠在了廊下。
“这是！”雀鸟坠落，皇后惊讶起身，跑到窗前伸出半个身子想一探究竟。
“姐姐，回来吧，只喝这一次，那只雀鸟不会有事，这是妹妹我专门给太后调制的，姐姐觉得如何？”
柳沅将茶水倒在了廊下，取回茶杯，清洗过后重新放在了桌上的托盘中。
“姐姐觉得这东西，如何？”等皇后坐定，柳沅再次询问。
“妹妹为何有此一问，又为何要将此物用在太后身上？”皇后避而不答，故作不解的反问道。
柳沅重新做回桌案前，将那些粉末按照颜色装进了贴着暮山紫、远山如黛、、千山翠的青色瓷瓶中，整齐排列着装在了案头的小匣子中。
“姐姐何必在这跟我打哑谜，今日分开时，你不是已经告诉了妹妹你的心思吗，再说，太后不除，凭太后在前朝的威望，来日定安王登临帝位怕是会困难重重吧！”
“哈哈哈哈”，皇后不带情绪的呵呵笑了几声，起身走到桌前，拿起刚刚贴好名字的瓷瓶，道：“‘桃夭˙引梦’，好名字，好颜色！”
“妹妹，想如何做？”
柳沅放下手中的笔，托着下巴看向站在桌前的皇后，缓缓道：“太后久病缠身，昨夜又受惊，姐姐时常去侍奉，难道这如何做，姐姐不应该比妹妹更清楚吗？”
“好，这每次剂量多少，太医能否查出，还这太后何时才能归西，还请玉妹妹告知。”
“每七天一汤匙，撒进汤药即可，我特地留意了太后的汤药，这个不会与太后所服药物相冲，姐姐放心，等不到明年冰雪消融，太后便会心衰而亡，到时太医只会诊出太后是因为忧思心悸，被噩梦惊吓，以致心力衰竭。”
“对了，妹妹新做了胭脂，是当初在江湖游历时得到的秘方，据说经常使用可使肌肤如新荔般顺滑柔嫩，姐姐也带些回去，毕竟只带几罐颜料回去实在太过突兀。”
（二）
时隔一月，朱洵收到了明都自塞北传回的密信，不出他所料，西北军中自半年前开始便异动频频。
先是五虎之首的副将冯亭长子冯唐应征加入西北军，从一个小小的百夫长，不到半年便被提拔成了其父手下的一名主将；之后便是冯亭与刘牧这两个昔日的结义兄弟，因冯家二子离奇死亡而反目成仇；半月前刘牧忽然抱病，军中之事全数交由五位副将代为处理。
朱洵反复将密信翻看几遍，确认的确没有定安王的消息后，苦笑出声，自半年前看到那套茶具开始到如今，时断时续、若有似无的线索让他也不确定他这位王兄到底有没有谋逆的心思。
“陛下，刚才小梨姑娘来传了话，说是玉夫人今个儿在院中练剑时染了风寒，玉夫人怕把病气过给陛下，今晚不能侍寝了。”高公公一直在一旁觑着朱洵阴晴不定的脸色，看他烧掉信件后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赶紧见缝插针的转述了小梨姑娘的传话。
“嗯？”朱洵眉头重新拧成了川字，合上手中刚刚打开的奏折，起身便往外走。
“长生殿里的人是怎么伺候的，可曾宣太医瞧过，吃过药了吗？”
“陛下，小梨姑娘说，已经宣太医看过了，确认没什么大碍才赶过来传话的，而且还说来时玉夫人反复叮嘱过不让陛下过去，说是浑身疼得厉害，不能接驾，反倒让陛下忧心！”高公公拎着披风跟上了朱洵的脚步，他知道自己拦不住，但是该传的话是一个字也不能少。
朱洵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了长生殿，可进了院子才发现长生殿殿门紧闭，宫女太监们也几乎都被拦在了外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朱洵拎起脚边的一个小太监，生气的质问。
“这，奴才也不知为何，太医走了没多久，夫人便让小梨姑娘将奴才们都撵了出来，还让奴才们手脚都放轻些！”
“良玉，你开开门，这点病气竹兄不怕，见不到你才叫竹兄担心。”朱洵拍着门，那种不受自己控制的烦躁情绪又开始漫上心头。
“陛下，”小梨看着正在换装扮鬼的柳沅，嘴唇都快要咬烂了，才止住笑意，压低了声音，道：“陛下，您请回吧，柳......玉夫人这会儿已经睡了，把奴才们都赶出去是因为嫌他们笨手笨脚的弄出的声音吵的夫人睡不着，夫人说您不必担忧，明个儿一早您再过来。”
“臣妾参见陛下！”听见皇后带人赶了过来，小梨和柳沅均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了，听说玉妹妹传了太医，臣妾一处理完手头的事便过来，这人怎么都被关在外边了，殿内可还有人伺候？”
高公公施了一礼，道：“启禀皇后娘娘，是玉夫人练剑染了风寒，嫌下人笨手笨脚的扰得她不能安睡，便将人都清了出来，只留下了小梨姑娘在殿内贴身照料，陛下不放心，想进去看看情况，这不，正拍门呢！”
高公公说完，颇有些无语的看了看都快要拆门的朱洵，他觉得最近陛下变了不少，容易暴躁不说，有时候的举止言行也是完全不应当在一个君王身上出现的。
“陛下，”皇后抿了抿唇，拦下了朱洵继续拍门的手，“玉妹妹将下人都清出来，就是为了殿内能安静些，生病之人本就容易被动静惊醒，陛下您这样拍门岂不是更不利于玉妹妹安心休养，您若不放心，咱们大可以召太医来问问。”
闻言，朱洵心里那股子烦躁更甚，同时又带了点懊恼，他不知道为何自己又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举止。
“好！”朱洵颓废的低着头，只觉得身心俱疲。
“陛下，去臣妾那吧，免得太医再跑里跑去的！”皇后垫着手中的帕子扶住了朱洵，等朱洵休息片刻后，带着人回了自己宫中，临走还不忘吩咐跪着的众人赶紧去小厨房用膳后回自己房间老老实实待着。
“呼......，柳姐姐，吓死我了，我真怕他抬脚踹门进来。”小梨趴在门缝上瞧了又瞧，确定真的没人后才拍着胸脯安慰自己。
“小梨！”
“啊！”
小梨被突然出现的鬼脸吓到尖叫出声，跳着脚蹦到了一边，手忙脚乱的对着空气乱打一番。
“好了，成了，你都被吓成这样了，太后那老太婆做了那么多亏心事，只会比你更害怕！”柳沅拍拍手，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对自己画的这副鬼面十分满意。
“哎呀，柳姐姐，你吓死我了。”缓过神来的小梨喘着粗气不停地拍着胸口安慰自己。
“姐姐，咱们非要画成这样嘛，直接带个面具多省事！”看着青瓷盏中调制好的那些黏糊糊的东西，小梨只觉得自己的脸疼！
“哎呦，我的大小姐，现在不是你娇贵的时候，柳姐姐知道你爱惜自己的脸，可是戴面具哪有这样好处理，而且也容易被人看出端倪，咱们这样多真实、多可怕。”
柳沅拉过嘴巴都快要翘上天的小梨，将人摁在了凳子上，开始给人化鬼面。
朱洵回了皇后宫中，问过太医，确认柳沅只是风寒并无其他异样，才彻底放下心来，心里的烦躁感也渐渐消失。
“陛下，臣妾已命人备好了饭菜，今日就在臣妾这里用膳安歇吧！”皇后转到朱洵身后替人按揉着太阳穴，声音是朱洵少见的温柔娇媚。
“嗯，这些年来辛苦你了，朕听说自上次母后传召过后，你一直都在找助孕的法子，母后之前说的子嗣一事，你不必太过在意，这本就是看缘分的事。”朱洵拉住人的手，拍了拍以示安慰。
“臣妾嫁给陛下这么多年，至今未能诞下一儿半女，虽然知道此事要靠机缘，可心里总是觉得对不起陛下的抬爱！”皇后翻着白眼应付背对着自己的人，抬起另一只手蹭掉了眼角被拼命挤出来的一滴泪。
“唉，是朕亲缘薄，怨不得你，这些年，朕始终觉得，有你，是朕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饭桌上，皇后给人灌了不少酒，确定人是真的醉了后，才和月娘一起将人扶到了床上。她自己则坐在梳妆台前摆弄着那些瓶瓶罐罐，等着太后宫里传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