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繁华处,谁人不知淮南东?
月上中天,喧闹依旧,彻夜灯火通明的长街向往来的客商炫耀着此处的繁华。“爷,这扬州城真是热闹,拎着这么多东西咱都不觉得累,咱们这回可是来对了。”明都肩扛手提步履杂乱的在后面紧追慢赶,若换做平日里,他早就叫嚷着喊累了,可今儿个好吃好喝的塞了他满肚,又听他家爷要带他去春风十里赏玩一番,他一路上嘴便叭叭的没停过。
可别问这春风十里是何处,您这一问,保不齐哪家的公子或者爷们儿就得被揪着耳朵关起门来受家法了。
在这江南地界,大街上、酒馆儿、戏馆儿、茶馆儿里随便听人说一嘴您保准就能猜到,哎,是了,离不开这“风月”二字,毕竟这江南繁华处,谁人能不知淮南东呢!
春寒未消,乍暖还寒的时节,晚风一吹他都要狠命紧两下衣服,看了一眼偏要拿把扇子作风流的自家爷,明都心底叹口气小跑两步赶了上去,“爷,夜深,寒气重,而且您是天生的风流倜傥,要不,咱这扇子就先收一收吧,回头再染了病气,让大夫人知道了,奴才这屁股怕是又要保不住了。”
明都说着,手便不自觉的朝着身后摸了摸他那命途多舛的屁股。
“你个狗奴才,朕…”侧身让过迎面而来的一黑衣公子,甩开折扇拉开手腕子扇了扇鼻尖萦绕的脂粉气,朱洵腹诽:一个男人,搽这么多女人的脂粉。抬眼看见明都将食指抵在唇上朝自己嘘个不停,朱洵才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合上扇子敲了敲明都的脑袋,“空有脑袋,荒唐荒唐!”
“你个狗奴才,真…真是不知道谁才是你的主子是吧,还大夫人,一个女人,你怕她作甚,再多话我现在就叫你的屁股开花,!”说着朝明都的屁股给了一脚,完全没有注意到刚刚侧身而过的黑衣公子停在近旁将他们的话全数听了去。
雇了人将那大包小包的东西送到客栈,二人便直直奔着淮南街去了。红灯高悬,佳人罗绮、宝马香车塞满了半条淮南街,二人匆匆赶到时,见惯了繁华的明都依旧忍不住叹一声奇。
“呦,这二位爷长得真是俊朗,站在这门外作甚,快进来瞧瞧呀,咱们楼里的姑娘能歌善舞,琴棋书画可是样样精通,保准公子您来一次还会惦记着第二次!”门口的妈妈早就注意到了衣着华贵的两人,尤其是手执折扇的那位,身姿挺拔、器宇轩昂、形容俊美,绝对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公子,况且他手中的那把水磨玉骨折扇——非是皇室中人不得用,此等大赚一笔的好机会,她怎会错过。
朱洵撒开扇子挡住了老鸨快要扬到了他脸上的巾帕,无视老鸨已经变了的脸色,嫌弃的扇了扇那浓烈的劣质脂粉气息。
明都眼疾手快的揽住了老鸨的手臂塞了一锭银子扯着她往里走,“哎呦,妈妈您甭跟他一般见识,您别看他这人长得好,但是他呀不懂风情,妈妈您可得给我找个妙人姐姐。”塞了银子,命老鸨给安排了雅间,说是雅间,推开里侧的窗子,但底下燕瘦环肥、莺歌燕舞尽收眼底,靡靡之音和着露骨的诗词,好不热闹。
外侧的窗子上闪过人影,抛了锭银子给那已经弹了快两个时辰的女子,朱洵命人亲自去厨房准备些她拿手的酒菜来。房门阖上瞬间,一身夜行衣的明都翻窗而入。
“爷,已查探过,楼上天字丙号房上了锁,西北方锁,五环密码,精铁打造,刀斧不入,却无人值守,后院儿看不出异常倒是有八人人值守,一个时辰换防一次。”
“西北,秦晋堂,想不到他也起了这诛九族的心思,真不愧是朕的好皇兄。”朱洵狠厉的盯着那把已被他把玩扇骨滑润的折扇,咽下口中的酒,明明是极其清爽利口的清酒,此刻却觉得嗓子似是吞了毒药,火辣辣的刺痛。
“爷,可否要传书刘将军?” 明都觑着自家主子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并非自己主子有多暴戾,实在是那远在西北的定安王从来都是最安分的,与自家主子虽非一母同胞,但却是自小实打实的情同手足,当日若非朝臣反对,定安王定是要被封摄政王,若他有异心,那无异于在自家主子本就多疑的心上又插了一刀,到时难免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朱洵没有回答,只是依然保持着紧盯扇子的姿势,面色愈发凝重,眸子里却渐渐漫上无尽的悲哀。明都只觉得好似一瞬间自家主子周身散发的尽是无力与悲凉。
“不,待我亲自去探查一番再做定论,皇兄,他不会…”朱洵声音嘶哑,闭了闭眼睛,似是在回想昔日与皇兄推心置腹抵足而眠的欢快场景,以此来压制心头要喷薄而出的滚滚杀意。
“爷,定安王素来忠厚,又重手足,定不会行谋逆之事,”明都低声劝道,“更何况当日爷予定安王平分天下的摄政王之位,王爷尚且推拒,如今这些谣传和眼下之事只怕是有心人为挑拨您与王爷故意为之,爷要三思啊!”
朱洵默然半晌,重重吐出一口气后缓缓睁开双眸,道“方才那女子名红袖,我命她准备些拿手饭食,待我去后,你在帐子后扮作我,这里曲儿不错,酒也香,不许贪杯。”话音未落,人已翻窗融进了夜色中。
明都塞了满嘴的糕点来安抚自己早已咕咕作响的肚子,趁女子未回来之前换下了身上在灯火通明的房间里有些扎眼的夜行衣,这才想起刚刚身手利落翻窗离去的那位穿的是一袭醒目的白衣,“哎哟哟,我的祖宗你急什么,没换衣服呀我的也,”明都端起酒壶灌了一大口酒,呜呜啦啦的小声嘟囔,撇着嘴皱着眉瞥了一眼酒壶,道:“呸,都是胭脂水粉味,真难喝!”
门外已传来叩门声,明都放下床上的帐子遮住面容,确定无异样后让人进了门,捏着是嗓子仿自家主子说话的声音:“红袖姑娘,放在纱帐内的桌子上即可,春风十里春色醉人,小生饮的多了些,头脑有些昏涨,都说红袖姑娘的琴音是楼里的一绝,还请红袖姑娘弹首清心的曲子。”
“公子可要奴家传碗醒酒汤来,咱们这的酒后劲儿强,明个公子怕是要头痛了。”
“不用,”明都一时情急,声音险些漏了陷儿,“不劳烦姑娘了,小生还想留着肚子尝尝姑娘的手艺呢,小生歇息片刻便好。”
红袖退出了帐子,端坐琴桌前,轻拢慢捻,铮铮琴音自指尖倾泻而出,明都只觉身心舒爽,心下对这姑娘暗暗赞叹了一番。
一曲毕,明都自床帐内钻了出来,这饭香实在勾人,左右隔着帐子也看不出什么,道了句“继续”便埋头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隔着帐子虽看不清此人的面貌,但看身形,绝不是刚刚之人,红袖敛了敛眼眸,唇角微微勾了勾,一副早已了然的神情。
朱洵翻窗之后才发觉自己还是一身白衣,欲返回换身装束,又听得屋内琴音流泻,只得在心里默默给明都记上一笔,回去一定要把明都的屁股打烂。
趁着月色和前院儿楼里的喧闹声的掩护,朱洵架起轻功飞身攀上了房屋附近那棵已经长出来榆钱的大榆树。
月色下,后院的屋顶亮的出奇,虽然觉得其中有蹊跷,朱洵还是飞身翻上了屋顶,脚下一个趔趄,若非他眼疾手快扒住了屋脊,怕是今夜要闹出大动静了。
借着月色,朱洵才看清,那屋顶上铺的是上了釉面又涂了蜡的瓦片,难怪刚刚他脚底打滑。小心翼翼的揭开瓦片揣在怀里,侧头探视,只见屋中装饰奢华,桌上摆着一套皇室专供的秘色瓷茶具,“皇兄,果真是你么?”朱洵小声喃喃,盯着那套刺眼的瓷器,眸色晦暗。
“走开,别碰我。”女子的尖叫将朱洵拉回了现实,从另一侧跌跌撞撞地跑出了一位女子,衣着华贵却满面惊恐。
随后缓缓走出另一位女子,房梁这挡住了女子的容貌,可那声音却甚是熟悉,“姑娘,我劝你还是识相点,到我这儿的烈女子多了去了,刚烈到撞柱子、抹脖子的也不少,可最后不也是心甘情愿的做了楼里的招牌,我可以答应你只在这楼里卖艺,以后前边楼上的天字丙号房也可以归你,但是,别忘了”那女子忽然变了声音,蹲下身子,用力捏着地上那女子的下巴,冷冷道:“卖掉你的,正是你抛弃一切追随的情郎,我告诉你,若不是看在你有个好皮囊又精通琴棋书画,我可不管你是哪家的小姐夫人,早就挂华联扔到城外的乱葬岗自生自灭去了!”
借着烛光映照,朱洵这才看清后来的女子正是几个时辰前引他们进来的妈妈,月上中天,如今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不去迎客,反倒在这儿逼良为娼,朱洵只觉得好生奇怪,却也说不出哪里奇怪。
朱洵欲出手救人,却忽觉一股气劲自身后掠过,随后便是一阵幽淡的胭脂味。回头,只见一道黑影踏月而行,看身形,像个女子。
左右那老鸨答应了女子只卖艺,来不及细细权衡,朱洵运起内力,足尖轻踩细枝借力,循着黑衣人的方向追去。
屋内的两个女子不约而同齐齐望向屋顶,烛光湮没了那自漏洞处泻下来的月华,二人相视一笑,只听得地上的女子满腔哀怨,道:“阿姊,你怎的下手这般重,你看,这都落下红痕了!”
“哎呦,好妹妹,阿姊错了,”被唤作阿姊的女子扶起了在地上耍赖的人,柔声安慰,“明日阿姊给你做绿豆糕作补偿,还有,这假皮快揭下来吧,不难受么!”
“阿姊,你说,柳姐姐这回成了吗?”女子撕下假面,拧着眉嫌弃地扔到了旁边的火盆中,火焰顷刻间将之吞噬的一干二净。
瞥了一眼女子的小动作,那阿姊透过屋顶的洞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轮皎月,喃喃道:“会的,一定会成的,族人在天有灵定会护佑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