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旱地。提剑出鞘，烈马长啸。任那毒辣火光，肆意灼烧。孤峦，寒光。酒浸坟草，波光流怅。任那两股热泪，悄然溢放。
羌北城外，连祁山顶。林清攸纵身下马，提起一坛女儿红，重重地洒在一方宏伟的碑前。十五年，世事变迁，沧海桑田。那时朝夕相伴，共面生死的战友，一个坐在外头，一个沉睡在里头。月光流连在闪亮亮的瓦罐上，石碑旁的花仍带着些鲜亮，却也无法遏制地泛着黄。他一口口抿着酒，凉意从他喉间直窜进脚跟，却总也淌不进心头。
“你这家伙，每次都嫌我饮酒似雀鸟啄水，这回给你带了一坛，喝不完可就说不着我了吧!”林清攸倚坐在石碑旁，歪扭着身子，用含糊不清的醉腔喊道。夹杂着沙砾的风吹得青丝四处飘散，他没有拨开额前的碎发，接着道：“李兄，对不住啊，连你的心头肉我也找不着……我可真没用啊……”林清郅抬起眼望了望漫天繁星，泪珠顺着眼角滑出一道莹亮，往事接连不断地溯上心头。
他记得，当年羌彧关一战，那里地形险峻，中原军的战术不敌羌人，兵力两战便锐减大半。援军未到，他不得不单枪匹马潜入敌营，填了营里的水井，又传出假信切断了后援。那时的他砍下敌将的头颅后，便没想活着出去。待他杀出大帐，终于能喘口气时，身旁又簇上了一圈人。或许这便是命，一人换千万人，已是最妥当的买卖。
烈阳煞目，他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耐着喉间浓重的腥味，拔去刺进后背的箭，笑了笑道:“亡命之徒，便是天神下凡也挡不住!”
不知砍下多少剑，不知被刺了多少口子，林清郅已疼得有些麻木，只觉身上有几处在汩汩淌血。他瞥见一人正策马奔来，似乎没有敌意，便双腿一软，倒在了那匹马下。
林清郅欠李尧一命。这些年，他止不住地想，若是他的李兄晚来一步，自己还能不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当然，若是他行事再周全些，躺在地底下的也不会是李兄。那时，待援军阻断追兵，李逸便抱他上了马车。林清郅在李尧怀里隐约试出些黏热，长久的征战告诉他，那是血。
“李兄……你受伤了？”
那人只对他笑笑，“无妨，再坚持一会儿，就快到了。”
马车很是颠簸，林清郅又疼得昏神，便顾不得想别的了。可若是李尧真的无碍，以他的性格又怎会坐起马车来?当年一同练剑时，连断指都不动声色的人，又是受了多少伤才喘息了一路?
回到军营，他们各自养了几日。林清郅并未中什么要害，于是一月便痊愈了大半。只是，李尧的面色愈发地白，吃不下东西，成日喂的药也都从嘴角返了回来，请了一个又一个郎中，皆道是中了要害，活不长了。
“阿弟……”李逸攥着林清郅的手，双眼雾蒙蒙地灰。他顿了顿，又长叹道，“算我求你，一定替我照顾好英英…”他像是不知自己命数将尽，嘴角仍是微微上扬。
“好，李兄，我保证，我保证……”林清郅使出浑身气力憋住煞风景的哭腔，他想让李尧不那么伤心，可两眼下还是止不住湿了大片。
李尧就那么早早地走了，抛下他一人承受那些苦痛。林清郅不是不愿亲自回一趟京都，只是边地余孽仍猖獗得很，他抛不下眼前的战事。该去的怎样都拦不住，总以为一切都已平息，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老天又给李家开了个致命的玩笑，林清郅握住手下传来的那封信，清冷的月光化作剑刃刺进他的心脏。阿英还那么小，才刚能记事，便走丢了。唯一的念想也下落不明她娘受不得这样的打击，不久也随李尧去了。
“李兄，不要担心，我一定会找到阿英的!”林清郅望向夜幕下那颗最亮的星辰道。他寻了很久，从凌冬到盛夏，六年光阴，竟是当年的探花郎一直照顾着阿英。
“不舍得也罢，若是她有半点不妥，我拿你是问。”林清郅看着姜权海，一字一句地道。此时他们已是朝中同僚，强行带阿英走不是权宜之计。林清郅为保李英平安，不得不派人暗中探查姜权海，并让小女与阿英结交。久之，他见姜权海对她万般疼爱，便也不再干涉。
月明星稀，露挂枝头。偶有几点暗鸦划过，夹带上声形嘶哑的凉意。“李兄，你的嘱托，我今生是办不到了……”他迷迷糊糊地嘟囔道。
许是不胜酒力，林清郅头痛欲裂，眼帘重如铅石，便昏沉地睡去了。不时，远处似有一人扬鞭策马，踏着晨曦向他奔来。周遭不那么潮热了，枯枝落叶悄然消散，他看向那人，清清楚楚地就是李逸。
那人还是如往常般傲气地笑，他也如往常般对那人移不开眼。浩然碧空，沙尘轻舞，微风正好。那人朝他一伸手。
“来，阿弟，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