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是不必计算在内的。duoxiaoshuo.com我开始了解他的世界:一切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一切都有据可依,有案可查,一切有个价钱。
我仍然拉着他到处看房子,推托不过的时候,他也去,只是手里捧一本砖头厚的小说,一路低着头看,站在公车站看,坐在公车上仍然看。同他说话,十句里有九句话是没回答的,唯一的回答是:“哦?”从书里张皇地转过头来,又匆匆的别回去。
和死人出去也许更舒服些,起码不用指望死人会讲话。
“别看了!”
坐进地铁,我冲他喊。
他不解的看我一眼。
“毁眼睛你不知道?你弱智啊!”
断断不可因为被男人冷落而暴跳如雷,否则就成了自轻自贱——我此时单挑冠冕堂皇的理由来骂。
他百无聊赖的合上书,从兜里摸出手机来,戴上耳机。
我以为他要打电话,看看又不是。
“干吗?”我要冲他喊他才听到我说话。
“听收音机。”他一脸坦然。
嘈杂的地铁车厢突然成了地球末日的一片荒原,只剩下了我们两个幸存者,身边这人却还自顾自的戴着耳机!掺杂着荒诞感的愤怒像地狱里的蓝火苗,燎的我的心脏滋滋作响,似乎要滴下油来。
下了地铁,手机又换成书。
不声不响的一路忍回家,一开门,我劈手夺过猪手里的书,中分开来,错着两条胳膊狠狠地撕。书太厚,一时撕不动,于是从封面起五页八页的一路撕将下去,边撕边低哑着嗓子挤出话来:“叫你看!我叫你看!”撕完一股脑地扔进垃圾桶,又觉仍不解气,于是一脚将垃圾桶踹翻,双脚在那堆残页上一阵蹦跳踩跺。似乎是将情敌碎了尸,好歹吐尽了胸中的一口恶气。
猪爸不在家,猪妈惊异的瞪大眼睛立在门边看,沉着脸一言不发。
怒气渐消,我隐约知道自己又做了跳梁小丑,然而不如此这般的发泄只恐心脏会爆裂。
细究起来,猪的老实其实是种很深的漠然。
他对整个世界漠然,我可以夸他清高;他对我漠然,我是一定要报仇的。
此时就算放一本《圣经》在眼前,我也只会记住“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八个字。
我要做他世界的中心,否则就是失败。
男女关系上,我算是个弱智儿;人心对我来说很隔膜——换成现在也许一眼就能看穿猪的心事,大闹质问似乎都不必。但当时不行。我要一次次的证明猪的真心:显意识要他承认爱我,因为潜意识里知道他并不。
“你根本就不在乎我。”回到房间,我说。
“在乎。”猪跟进来把门掩上,答得飞快,怕麻烦的表情。
“在乎就不会这样麻木。”
“怎么麻木?”
“还问怎么?一路你看什么书?不知道我在身边?你死人啊你?换以前的女朋友,你恨不得跪下来替人家舔鞋子,到我面前就装柳下惠,不想过了说话,谁不敢离婚谁孙子!什么东西!”我一边摔摔打打,一边骂骂咧咧。
猪叫苦,“唉,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啦!”
“那时候你能写情书买礼物楼下一等一下午,为什么现在不行?你说你陪我逛过街么?也就谈恋爱的时候有两回吧?你给我买什么了你?”我拉开柜门摔出两件衣服,“就一破背心,一破短裤,看了都脏眼睛!”说着一把抓起来就开始撕。
猪连忙上前按住,“别呀!那是年轻冲动!现在成熟了。平淡是真。你想要那种肉麻短暂的激情?再说咱们还得攒钱买房子,能不节约么?”
“为什么对别人行,只是对我不行?反正你就是不爱我!”我像个长跑运动员,气吁吁的跑了一圈又一圈,总能回到起点。
“爱,爱,哎呀!”猪一脸急迫,声音开始不耐烦起来。
我冷哼一声。
“别闹了行不行?”猪抓住我的手,我甩开,猪再抓,“我错了,我以后路上不看了还不行么?”
我沉默片刻,之后道,“心里有自然会做出来;做不出来一定是心里没有。”
猪揽过我的肩膀,“你得原谅我,我就是不善表达。”
“平淡是真”和“不善表达”是猪的两扇金盾牌,轻轻一架就抵挡了我的千军万马。
我努力相信他的话;然而人可以说服逻辑,却无法说服感觉。
我无乱如何也不相信一个曾经打印诗集和在窗下痴痴等待的人不善表达。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我深感挫败。
猪的话句句在理,可就是因为太在理了,所以与感情无关。我心目中的男女之情应该像火一样烧得人六神无主理智全无,否则怎么配叫“感情”?
因为找房未果,所以只能时而打打闹闹时而装聋作哑的继续忍下去。
夜里赶稿子,不敢开灯,漆黑一片里只有屏幕的光亮照着键盘,猛然有人擂门大喊,“到底让不让人睡觉!”我的心脏几乎骤停——每当猪老爸起夜时发觉我们门上方的玻璃上闪着隐隐的光亮便会如此。
有时我们两个人悄声说这话,突然听到隔壁苍老的声音:“有什么话明天说吧都几点啦!”那是听觉敏锐的猪妈。
然而当我们的床暧昧的吱嘎响着的时候,屋子里的气氛是别样的。猪喜欢发出猥琐的笑声,并且要求“再开大些,再大些”,薄如纸板的墙壁那边一片静寂,连猪妈那几乎不间断的咳嗽都一声不闻。而一定等到我们哗啦哗啦的冲洗完毕回屋躺下,猪爸才出来起夜。
猪翻身睡熟,我却咬着手指,咬到指尖发白。
又想起前些时“抄没”的diy打印版艳照,觉得自己不过是抹黑做了画中人的替身,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恶心。
对于我来说,性意味着耻辱。
“你给我过来!”
某天,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猪爸已经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拖到客厅,“这么多水,你成心么?”我刚刚擦过地,不过是复合地板,又只是微微有些湿。然而他却滔滔不绝的咒骂着,我感觉自己站在一条被阳光暴晒的街道上,一盆又一盆污水从头到脚的淋下来,浇得我满身污秽,毫无尊严。
我夺门而出。
回来的时候我拉着一个特大号的旅行箱,打开柜子,把衣服一件一件的往里装。
“干什么去?”猪妈问。
“搬家。”我说。
“是去机场吧?”出租车司机对着后视镜问。
我说了一个地址,那时我一个单身女友的家。
11
我们的分居长达半年。我像个野孩子一样怂恿猪搬出来住,猪只是游移。
我知道他并非因为经济困难,也绝谈不上是出于孝顺,他只是麻木与习惯,况且又能省钱——就是在搬与不搬的蹉跎里,他渐渐失去了我的大半信赖和尊重。
某个周末,我们相约吃饭,就像一场约会。也许是因为很久不见,猪倒是流露出罕见的温情,把自己面碗里的整虾挑出来,细细的剥了壳送到我碗里。
也许因为类似的举动太罕见,我突然一阵感动,感激的瞥了他一眼。
这次见面,原本我是要提离婚的。
那时有个男人正在为我写热烈的情书,帮我做我想做的一切,“我可以为你去死。”他说。“打我耳光,来,打,只要你觉得爽。”他说。支配一个男人的感觉让我陶醉而恐惧。
还有另一个男人,我们从前一直不动声色的默默相爱,我恼他毫无明确的表示——于是戴着结婚戒指在他面前笑着炫耀,看他错愕的表情,心里有种残忍的快感。婚后,他倒找上来,两人见面的时候总沉浸在温暖羞涩的兴奋之中,照这样下去,不知会发生些什么。
我想还是离婚比较好——其他的每一种可能性都像一株破土的幼芽,拱得人心里痒酥酥的,未来当然是不可知的,但不可知的才拥有神秘的吸引力。
“我们明天去看房子吧。”猪看着我的脸色,审慎的说。
“去哪里?”我倒吃了一惊。
倒了一趟公车又一趟公车,人烟与房子都稀少起来,我怀疑是否已经出来北京。同车一人操着浓重的东北味大声感叹:“唉呀妈呀!这是到长成了吧?”
房子小而简陋,但我们还是以最快的速度买了下来,搬进去。
对于安稳生活的向往再次压倒冒险主义的精神:一鸟在手胜于两鸟在林,谁知道闯出去将来是个什么结果呢?房子可是沉甸甸的立着的,墙敲起来发出厚实的咚咚声,厨房弥漫着人间烟火的味道,黯淡的灯光底下似乎是永恒不变的日子。我第一次可以喜滋滋的按照自己的意愿将物件陈设起来,与这感觉相比,其他的一切都变得遥远飘渺,充不足惜,包括那些爱我的和我爱的。
床用的是旧床,硬木框子,棕编的床垫,上面只铺着自制的薄褥子,像睡门板一样,梆硬;身上压着一个人的时候,尤其觉得硬,似乎整个人都被压扁了,喘不过气来。
一朝获得独立,似乎也是解除了顾忌。从没见猪这么兴奋过,像是守斋多日,终于开了荤。
我很配合,似乎觉得这是对猪的应有奖励。然而突然之间,心里一阵委屈,眼泪突然涌上来。
猪一惊:“怎么了?疼么?”
我也没法为自己的情绪找个合理的解释,于是就势点头,“疼!”
“奇怪,还没开始呢!”猪扳住我的肩膀,再挺身。
我用力撑住他,大声喊疼。他再动,我突然哇哇大哭,似乎满腹委屈,但即便自己也不能细细的说个明白,愈发急气攻心,只是放声大哭。
猪显然是受了惊吓,翻身坐起来,伸手摸我的头,“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甩开他的手,坐起来,仍旧泪如雨下,只是说不出个原因来。
我的身体反抗了我的意志,它听从本能的驱使,拒绝和猪做爱。
我那时不知道这就叫做“不爱”。
我相信婚姻制度超过相信自己的感觉。
人一旦无知起来,简直无知得可怕。
12
性当然不是生活的全部,其实没有什么是生活的全部。
猪在电视里看了美食节目,周六忙着学做“小金鱼”饺子,现置备了面粉、面板、擀面杖,在厨房忙的团团转,弄得一头一脸、一天一地的面粉不收拾,却得意扬扬的让我赏鉴他的作品:用胡萝卜汁和了面,前头一个三角形的饺子后面拖着四片儿面,整个儿呈暗红色——只是面像牛皮一样硬,又没控制好尺寸,每只都有半尺来长,我从未见过如此巨无霸的小金鱼。当时嗔怪他糟蹋东西,但心里简直笑翻。
秋天来临的时候,猪卖了一兜柿子,仔细的摆放在五楼窗外,每天都要拉开窗子,一个一个的捏过去,有时还要拿在手里对着光细细的端详,喉结上下滑动着,盘算着何时才能入口,其急切热爱的神态,正如一个勤勉而志向远大的农妇侍弄她那即将孵出小鸡的蛋。
天渐冷,柿子渐软,猪伺弄柿子们的表情也愈见柔和。不想突然有一天,猪大叫,“哎呀!”我匆忙跑去看,以为他掉了一颗牙,猪的手里却捧着半个柿子,汁水淋漓,看样子是被院子里的喜鹊捷足先登了。猪痛心疾首,将余下的柿子——仔细的审视过,重新摆在外头。
第二天,猪复又大叫,“无耻!太无耻了!”我赶忙再去看,只见猪又拿着一个汁水淋漓的柿子,看样子又被鸟吃了一半。“怎么了?”我问。“它们又攻击了一个新柿子!”猪怒。“昨天剩下的那一半呢?都叫它们吃光了?”我问。猪拧着眉毛,“什么呀,昨天那一半是我吃了!”我惊异,“什么?你把鸟吃剩的吃啦?”猪愤愤:“我当然先拣烂的吃!谁知道鸟们这么无耻,自己倒又换了个新的!”话音未落,我直接笑倒在地。
结婚的时候,我并不知道猪有这么稚气的一面,如今这倒成了最吸引我的东西。
于是我们一起看动画片,看漫画书,去海边放风筝。猪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一个半人高的机器猫风筝,细绳却只有三五米长,放起来只见一个巨大的圆脑袋怪物在一黑大汉的上方摇曳,满海滩的游人竞相侧目,蔚为壮观。我笑得在沙滩上打滚。
我讨厌男人以成熟为名故作深沉,满腹市侩,一个人总要有些真性情,否则活得不能尽兴。为此我鼓励猪的一切“幼稚”行为,自认为对他有几分知遇之恩,有时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我是懂他的。我欣赏他所不为世俗欣赏的东西。”这样想着,心里便有温暖的感觉升上来。
“楼下的车真是讨厌。”猪掀开窗帘望着楼下。
楼下停着一辆邪恶的黑跑车。想必就是它了,每天半夜轰鸣而至,清晨又呼啸而去,惊醒我们这对梦中人。
“咱们堵它排气口吧!”我说。
“那什么堵?”
“土豆怎么样?”
猪笑:“最好是熟土豆,塞得结实,没缝儿。”
于是我下楼丈量排气管的直径以便买合适的土豆,猪站在一旁望风。
没等我们的土豆煮好,“黑跑”似乎预感到将遭不测,从小区里销声匿迹了。
我们倒是又笑又叹,就像小时候将泻药放进可恶班干部的水杯里的计划落了空。
其实即便能动手我们多半也不敢做。
能在一起过上七年,总还是需要几分默契的。
13
搬出来住的某一天,我在小区门口的公交站等猪,却眼睁睁的看着猪走向我身边站着的女孩。那人穿了件紧腰身、圆下摆的薄妮子大衣,胸口露着贝壳粉色的衬衫,浅紫长靴,一张矜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