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太公又问:“还有呢?”“胡德林昨天来钱庄,他说如果工厂再不上马,他就要退股。kuaiduxs.com”“他要退就退。”钮太公烦躁起来。章六为难地说:“现在账上没有款子,怎么退?”“上海洋行拆些款子不行吗?”“难!太公,你有所不知,最近因为二爷这么一闹,上海商界都以为浔泰成了死骆驼,没人敢在这时候贷款给我们。”钮太公点点头说:“那倒是,机器设备进了一年,厂还没起来,难怪外边说长道短。那你看怎么办?”章六答道:“太公,办厂是件大事,不能再拖,要速速决断,把厂办起来。是进是退,不能迟疑了!”钮太公叹了口气,说:“我何尝不想快?都是被五阳这畜生搅黄了,让我进不得退不得……你觉得齐彻这人怎么样?”章六说:“齐先生……我觉得他行。我和他原来也不熟,上次他来镇上后,我叫人在上海打听了,他在上海名气不小,是怡和的实力派买办。”“唉,现在只能叫他来办这厂了。”钮太公若有所思地说。“能请得动当然好,听说日本人、美国人都在动脑子挖他,他和法国纺织巨头的公子扎曼是同班同学,好朋友,这关系不得了。”章六补充道。钮太公问:“你肯定他行?”章六说:“行,肯定行,只怕太公请不动。”钮太公定了定神:“方丽已经去了上海。要不,明天我亲自出马!”
钮五阳到了上海,第一件事就是去提款,他知道,如果没有钱,密韵楼的大门是跨不进去的。他叫了辆黄包车,径直赶到了闸北钮家的浔泰银号。账房一见是二爷,赶紧请坐倒茶。“二爷,好久没来上海了。”账房恭恭敬敬地敬茶。“吴账房,我来取些钱。”钮五阳递上银票。“哎,二爷,对不起,电报刚到,章六爷发话了,这张银票一块大洋也不许提。”吴账房看也不看银票。“吴账房,你搞没搞错?这钱庄是我们钮家的,我是钮家的二爷!我不能提款?”他气得鼻子都歪了。账房满脸赔笑地说:“二爷,对不住您,我们做的是小差事,您可千万别怨我们。章六爷规矩大,他说了,谁要是『乱』动柜上一块钱,马上卷铺盖走人。”钮五阳大声叫道:“狗东西,你敢不兑?”“二爷,您要真是没钱,我身上还有十块大洋,要不您拿着先用?”吴账房说着,递上一叠大洋。钮五阳顺手将那一叠大洋扔到外面,冲他吼道:“放你的屁!你打发要饭的是不是?”说完,他气呼呼地冲了出去。
快到正午了,墨琴还躺在床上不起来。她照着镜子,左看右看,十分妖媚。这时,鸨婆敲门喊道:“墨琴我儿,起来没有?”墨琴啪地把镜子翻了过来,没好气地问:“什么事?”“起来吧,蔡师长又来了。”鸨婆催促道。墨琴拿镜子朝门砸去,嚷道:“让他滚!
我不想见他。”鸨婆劝道:“格格,钮二爷的事跟蔡师长没有关系,真的没关系,你不要怨他。”“不见,就是不见!”墨琴不依不饶。“千万别这样!蔡师长是陈督军手下的红人,我们得罪不起的!”鸨婆急了。墨琴不耐烦地说:“不见就是不见,『逼』急了我就回北京。”鸨婆满怀怨气地说:“我的小姑『奶』『奶』,你的谱太大了!
告诉你,在上海滩,我带出来好几个花榜啦,个个都比你强,可没人像你这么难弄,早晚非把我气死不可!”墨琴不服气地说:“怎么了?我就不喜欢当兵的。”鸨婆生气地说:“我知道你喜欢谁,不就是那个钮二爷?现在又再加上个姓齐的!”墨琴喊道:“钮二爷比姓蔡的强百倍,你不说我还忘了,我想他了,听说他已经到了上海。”鸨婆冷笑着说:“是到上海了,而且还来过密韵楼,让我给撵走了。”
墨琴说:“妈妈,你凭什么撵他?他是钮二爷,没有钱吗?”鸨婆神气地说:“你不听话,我就不让他见你。”“随你的便,你要是再『逼』我,说不定我就跟他跑了,让你两手空空!”墨琴这下真的生气了。敲不开门,鸨婆气得在门口直叫:“你别总以为你是什么大格格,要不是我救了你,你只是一只大苍蝇,早冻死饿死了。现在说话不知牙疼,早知道你这么没良心,我就把你扔了喂狗……”墨琴推门出来,嚷道:“你喂呀,现在还来得及!”鸨婆想骂什么,又忍了回去,小声说:“告诉你,我就是不让你见钮二爷!”
钮五阳没拿到钱,志短了许多。他在密韵楼外不敢敲门,只是静候着。半天出来一个龟汉,他上前问墨琴的消息。龟汉不耐烦地说:“不在,墨琴小姐去北京了,要下个月才回来。”钮五阳忙问:“什么?走了?昨天还没说要走。”“接到一个电报……”龟汉继而小声地说,“我看她是躲你去了。”“她们啥时候回来?”钮五阳已经急得不行了。“不知道。”龟汉咣的一声关上了大门。钮五阳像个流浪汉,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没多久,天下雨了,钮五阳淋得像只落汤鸡,缩成一团。一道闪电划过,照亮门前,他仍不死心,蜷坐在门前不走。雨越下越大,一辆马车驶来,停在马路上,车上坐的是小坯子。他探出头来看了看,跳下车喊了一声:“二爷……”钮五阳慢慢地爬起来,像一个受伤的人。小坯子拉起他来,喊道:“二爷,你回家呀!”钮五阳突然激动起来:“小坯子,我要杀了她,杀了她。”小坯子一愣,问:“二爷,你要杀谁?”“鸨婆!自古以来,没有一个鸨婆是好东西,我要杀尽她们!”钮五阳大叫大嚷。“二爷,你糊涂,杀人家鸨婆做什么?”“她不让我见她,还带走了我的女人,带走了我的格格……”钮五阳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了。“上车吧,看你淋的……”小坯子忙把他推上了车。
齐彻从外滩的洋行刚出来,一个信差送来一张便条。他打开一看,是钮方丽约他在老正兴茶楼见面。齐彻激动万分,跳上一辆黄包车,车夫跑得飞快,他还是不断地催促着。进了老正兴,他推开门左顾右盼,一个个位子找过去,可是所有位子上都没有钮方丽。正在纳闷的时候,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叫他:“是齐先生吗?”齐彻转身一看,竟是钮太公,不禁大失所望。
齐彻走过去,失望地问:“钮小姐呢?”钮太公微微一笑说:“齐先生,你先坐下,老夫有话说。”齐彻无奈地坐下来。钮太公示意身后的管家离开,然后说:“齐先生,小女有事去了,是我想找你谈谈。”齐彻着急地问:“怎么,她生病了?”钮太公一边摆手示意他坐下,一边说:“放心吧,她好好的。”“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他有点不情愿地问。
钮太公满面赔笑,将一张支票递了过来说:“齐先生,上次的事,老夫心里一直放不下,这次到上海备了谢罪的仪金,请你收下,一定要原谅老夫。”“老伯,事情既已过去,我不会多计较的。”
齐彻不想要。钮太公高兴地说:“好,齐先生,你胸怀宽广,不记仇,这是做人最要紧的品质。”茶楼侍者送上点心清茶。“请……”
钮太公端起了茶杯,齐彻喝了一口。钮太公看了看他说:“齐先生,说白了,我不喜欢洋人,尤其是你的教父,可是你不是洋人,所以我还是想请你到我的厂里来做事。”“钮先生,是你的主意,还是钮小姐的?”齐彻似有不信。钮太公笑着说:“兼而有之。你会考虑吗?”“我……”齐彻有点犹豫,钮太公诚恳地说:“我可以告诉你,这里绝对没有任何阴谋,我确实是看上了你的才能。另外我也知道,小女很喜欢你,你大概也喜欢她,你们两人真可以说是很好的一对。可是我要告诉你,你俩没有希望,因为方丽自小就许配给胡家了,这是中国的方式,你必须尊重。在西方,爱情是自由的,但我这个人,在婚姻上主张老式,当然在经商的思想上,却是越西洋越好,因为西洋的经济比我们先进……”
齐彻试探着问:“如果我答应了你,是不是意味着我和钮小姐可以相爱?”钮太公摇了摇头说:“我不能这样说。但我要问你:如果不考虑和方丽的感情,你会接受大掌柜这个职务吗?”“大掌柜?”齐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的。”钮太公很坚定。
“那钮五阳呢?”“不要提他。”齐彻想了想,说:“让我考虑几天,行吗?”钮太公点点头,将一份拟好的合同递给他:“你看一下条件,我开的价钱并不比藤也高,你会答应吗?”“老伯,你以为我看中的只是钱吗?”“不,可钱代表了你的身价。”齐彻突然激动起来:“好吧,钮老伯,既然你这样说,我马上就签字。”他掏出钢笔,看也不看,就在这份合同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钮太公惊奇地看着他问:“你不好好看一下这份合同?”齐彻一挥手说:“不用看了。”
钮太公高兴地问:“齐先生快人行快事,佩服,佩服。能告诉我为什么吗?”齐彻很激昂地说:“因为这是我回国以后,第一次和中国人签的合同!”“太好了,我喜欢你这种精神,成交。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想问问你,是关于我们钮家和肖家的旧事:你是不是肖伯雄的儿子?”钮太公终于说出了他最担心的问题。齐彻摇了摇头说:“肖伯雄……我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钮太公看着他的眼睛说:“太好了!我相信你没有撒谎。”他站了起来,钮家的师爷过来付账。他最后叮嘱齐彻:“齐先生,你有三天时间,准备一下,我们一起回南溪。”
连齐彻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就签字了,他承认,这是一次赌博,除了事业,钮方丽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他认为值得一赌。第二天,他来到教堂,却不知如何向教父说。做完弥撒的人群刚刚散出,艾尔博士还在忏悔室。他走进忏悔的小屋,那小屋黑洞洞的,两人隔着一道帷幕,他感觉到了教父的呼吸,于是就跪在地上,问:“教父,是你吗?”
艾尔博士从遮蔽着的帷幕后伸过手来『摸』着他的头说:“你是来忏悔的吗?”齐彻有点内疚地说:“是。教父,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对不起你,没有听你的话,我和钮家签了合同。”艾尔博士镇定地说:“我知道了,是从报上知道的。”“教父,我想听听你的教诲。”齐彻低下头说。“切尼,我养了你二十多年,本想叫你为我复仇,看来我找错了人。”艾尔博士还是很平静。“教父,爱情都是愚蠢的,我也很蠢。”齐彻还想解释什么。“你选择了男女之爱,背叛了养育之恩。”“不,教父,两者我都要!”“你爱她吗?”
“爱,可也许是一种无望的爱!”“你知道没有结果而继续去做,无论结局如何,都可以算是勇者!”博士的话不知道是责备还是赞扬。“这是我所听到的最让我开心的话,教父,别怨我,我需要你。”齐彻似乎受到了鼓舞,他站了起来,想走进去,可是,博士放下帘子:“切尼,从今天起,你不是我的教子了。”
齐彻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连喊道:“教父,教父!”里面没有回应,他掀开帘子,教父已悄然离去。齐彻跪在地上,痛苦地捧着头。
上海钮公馆的小客厅里,有人送来藤也公司研制出来的两只日本茧。在放大镜下,两只日本茧变得奇大无比,依稀可见里面的虫蛹。钮太公正踞坐在鸦片榻上,研究这两只大茧。章六凑上前去对钮太公说:“这是齐先生从洋行里拿来的日本蚕茧。”钮太公满脸疑『惑』地说:“好怪,这茧是比中国的茧要大,就是颜『色』黄了点。”章六解释说:“太公,据齐先生说,这茧是柞蚕茧,吃的是柞树叶,属于野蚕种;我们中国蚕吃桑叶,所以丝白细润。可是这柞蚕吐丝多,缫出的丝虽然不行,成本却低多了,齐先生说可以用它改良我们的蚕种……”钮太公点点头,说:“齐彻对世界各国的蚕丝倒是蛮有研究。看来,这个人我们请对了。”“太公,我已经安排了船,明天和齐先生一起走。”“通知齐先生了吗?”钮太公已经越来越在意齐彻这个人了。“就等着你发话呢。”钮太公喊师爷:“长根!”随声进来的却是钮五阳,他低眉顺眼地叫了一声:“爹……”“五阳,你终于『露』面了。”钮太公见是儿子,翻身坐了起来。钮五阳恭恭敬敬地说:“爹,儿子知错了,我跟你回南溪!”钮太公讥讽地说:“身上短钱了?回家搞几个钱再来上海做潦坯?”
钮五阳急了,连忙说:“爹,这回真的,我跟你回家办厂。”
钮太公哼了一声说:“办厂?晚了,厂子已交给了别人!”钮五阳是知道父亲已和齐彻签约,赶来劝阻的,他大声说:“不行,爹,这厂是我张罗起来的,你不能让他来管!”钮太公喊道:“钮五阳,这厂的大掌柜现在是齐彻了,是你自己放弃的!”“不行!爹,我是钮家惟一的儿子,我才是大掌柜!”到底是自己的骨肉,钮太公还是心软了,就问:“五阳,你真的要干?”“不干,你叫我以后在上海怎么混!”钮五阳叫了起来。钮太公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好,这还算是一句有志气的话。”
钮五阳连忙表态:“爹,真的,我要干,我会干好的,我发誓!”
钮太公点点头说:“那好,你先给齐彻当副手,好好学学人家的管理经验!”钮五阳万万没想到爹会这样安排,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