酝酿了一夜的暴雨，终于赶在黎明前倾盆落下。
侃大山一夜都没合过眼。在黑寡妇走后，他就搬了张马扎坐在小饭馆的门口，吧嗒着水烟筒，傻不拉几地看着对面的狗肉铺，一看就是一晚上。直到豆大的雨滴三三两两地落到已经洗得发白的成年夹克上，侃大山这才不情愿地挪了下屁股，把马扎搬回到店里。
侃大山隐隐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虽然那只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觉，但对着狗肉铺子发呆了大半夜后，他已经看到了一条隐隐约约的细线，把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串联起来。
如果他这个老大叔的直觉真的那么准的话，那么这简直就是最糟糕的状况了。
“直娘贼的流年不利，怎么就让劳资遭上这祸事了？”
侃大山幽幽叹了一声，对着烟筒嘴吹了口气，把黑油油的烟屎喷出来，像坨烂泥一样粘在瓷砖上。他也没那个心情去打扫卫生了，反正翠花那个有洁癖的婆娘不再，他一个邋邋遢遢的糟大叔也懒得讲究什么干净。
其实他不姓侃，也不叫土得一鳖的大山，更不是豪情奔放的东北汉子。他本姓草头黄，是个地地道道的广东信宜人，掰指头一算，也能跟名门望族沾上点关系，起码幼时家境富裕生活无忧，也犯不着去打打杀杀当流氓。只是在那个风雷激荡的混乱年月里，没谁能把握住自己的人生航路。何况那时他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愣头青，听到别人在大马路上喊几句口号，脑子一热就搭乘火车北上皇城去会见毛主席。想当初，天安门下，头戴绿军帽，身着绿军装，腰间束武装带，左臂佩红袖标，手里还握着他娘的红本本，当真”威风凛凛”。然后就凭着一腔热血投入到了轰轰烈烈的批判”封修资”的行动中，遵循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思想指导，誓要把全国上下的牛鬼蛇神一扫而空。现在回想起来，都不是年少轻狂无知，而是年少逗秀傻逼了。
不过也幸好傻逼了一会，侃大山才得以在拨乱反正无家可归的时候，在额古纳冰碴子河畔遇见了翠花。那一天侃大山记得很清楚，是秋末的十月，在临近西伯利亚的深山老林里，那一片儿入夜以后就已经是冷得牙大颤的鬼天气。侃大山那会儿就在河边瞎溜达，也想到傍晚时分居然还有人敢下河洗澡，而且还是个女人。于是刚转个弯，他就看到两瓣白花花的大光腚子，那婆娘一回头，他又看到了小荷尖尖初露头，于是这回齐活了。
当时侃大山也是脑子抽了，下意识地吹了声口哨，调侃了一句：“腚子大绝逼好生养！”
然后侃大山就被村里的泼妇刁民撵着追了几里地，完了跑不过，被逮住打个半死，像条死狗一样扔在了田埂边。最后还是被他占了便宜的翠花把他拖了回去，好生照料，然后就稀里糊涂也莫名其妙地完了房事。两人的情感经历既不波澜壮阔也不跌宕起伏，就像是一杯平平淡淡的白开水。但就是这么一杯凉白开，侃大山却津津有味地品尝了几十年，未曾感到厌倦过。
往后的第二年深秋，攒了不少家底的侃大山就带着翠花离开了那条额古纳河。在哈尔滨，第一次见识到大都市繁华的翠花兴奋得就像一个孩子，指着那些对于她而言显得过于新奇的东西大嚷大叫。实际上她也的确是个孩子，十七八岁的年龄，穿着花花绿绿的粗麻衣裳，扎着难看无比的麻花辫子。而打扮同样土鳖的侃大山就这么牵着她的手，带她走过了那一段的繁华道路，当时的他并不在乎路人投来的鄙夷目光，只是在心里暗暗立誓，要让身边这个土粗俗的婆娘过上最逍遥的日子。
两年后，哈尔滨道上冒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却精通旁门左道的黑老大，带着一队老千横扫地下各大赌摊赌场，一夜之间就敛走了一笔数目极其可观的资金，一举成名。而那时候，大名鼎鼎乔四爷才刚刚上位，占据东北半壁江山的杨馒头还在打杂，后来被哈尔滨市民津津乐道的“侩子手”沈无锋，也不过是个底层混混。
那时候春风得意的侃大山也不是没想过，再给他几年的时间经营，他是不是能把整个哈尔滨都收入囊中。可惜，就因为翠花那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说了一句她不喜欢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道上风头正旺的“侃爷”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收拾包袱跑路了，没有半毛钱的留恋，提点现金买两张火车票直接就溜。往后的几年，两人的足迹踏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辽宁的盛京三陵，拉萨的布达拉宫，北京的明十三陵，山西的平遥古城，四川的乐山大佛……还有江南的三大名楼，武夷山上的武夷宫，佛教的四大名山，道家的福地洞天……那些听闻过和向往过的山河风光，他都带她走马观花般地一一看过。
直到累了倦了，他们就在南国扎下了根。侃大山一如既往地在道上摸爬打滚，翠花也依旧过着锦衣玉食的奢华生活。再后来，黄一虎“身死”，侃大山也随大流金盆洗手开了家小饭馆，想着日后不再沾染江湖事，就跟自己婆娘过点安乐日子算了。谁料到绕了个大圈，最后还是一头栽了回去。那句话说得真他娘的好，出来混，总归是要还的，这不，现世报就来了。
想起那些如烟往事，侃大山又是幽幽一声叹息，摸着腰间挂着的那个老旧香囊，对那个已经人老花黄的婆娘就愈发思念起来。两口子都是粗人，一个老流氓一个糙村妇，这辈子就没试过把“爱”字从嘴里说出来，不过其实也不用说，一个亲手一针一线编制而成的香囊，一个从潘家园淘来的俗气到爆的玉如意，早就把该说的都说完了。
可惜末了没能见上一面，狗日的真是遗憾。
觉得自己已经一脚踏进了鬼门关的侃大山反而挺直了腰杆，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的峥嵘岁月，似乎他还是那个叱咤风云的江湖大哥。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勾魂的鬼差也是踏雨而至。
斑驳墙壁上的老旧挂钟响起，清晨六点正，一分也不差。
浑身湿透的年轻男人脱下外套，捋直了额前被雨水打湿糊成一团的浏海。就像往常那样，他搬来马扎做到侃大山身边，顺势递出一根香烟，见侃大山并没有要伸手接过的意思，只好扔到自己嘴里默默点上。
“齐恒死了？”
“嗯。”
“你杀的？”
“嗯。”
简洁的对话过后，便是沉默。侃大山闭目养神，似乎没有了继续问下去的兴致。
“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要当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意料之中地没有回答，年轻男人笑了笑，干脆就自问自答：
“三个人里面，只有你是唯一一个的明白人。蛇口的那起血案，黄一虎的假死，你都应该知道不少的内幕。我一直很担心，你这颗知道了大多的棋子会乱了我的布局，不过好像是我多虑了，你虽然是个明白人，但也没看得多透彻。”
侃大山睁开了眼睛，一脸平静地说：“因果报应会有时……蛇口那档子破事，我也是往后才明白过来，打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劫了，只是不清楚是谁来追讨这笔血债。昨晚齐恒和你一起失踪，我就觉得有些不对，想了一晚上，这才想通透。既然报应来了，那接着就是。”
“呵呵，看你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想得倒是挺开……不过啊侃大哥，你不会忘了吧？我这个人向来可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们当初对她有多狠，我现在对你们就有多狠。你不会真以为我会痛痛快快地送你上路吧？”
年轻男人顿了顿，突然狞笑道：“你也不想想，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嫂子都没有跟你打电话报平安……因为很简单啊，在我来这之前，嫂子可是托我向你问声好呢。”
年轻男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在侃大山听来却像炸雷一样震耳。他的脸上再也无法保持平静，直接起身咆哮道：“姓陈的，你别以为烂柿子就好捏！你信不信老子拉你一起上路？！”
“嗯，我就喜欢看你们这种表情，又狰狞又难看，就像一只被逼急了想要咬人的山跳。”
年轻男人淡然一笑，摸出一把小巧锋利的卡片刀拍在桌面，不急不缓地说：
“我就是要看你活着遭罪。来，先把舌头割了，再把耳膜捅破，最后把你那双招子挖出来。”
没等侃大山开骂，年轻男人又笑道：“当然，你也可以拒绝。不过你办不到的事，我会一件一件让嫂子代劳的。”
侃大山的脸色变得苍白，双目充血通红，面部的肌肉更是因为愤怒而一颤一跳。这几年来他都像一条懒蛇一样窝在这家小饭馆里，锐气都磨了个一干二净，更是没再起过杀心。但现在，他真恨不得抄起桌上那把刀片，然后把眼前这个笑眯眯的年轻男人碎尸万段！
就算或多或少了解过那起蛇口血案，侃大山也依旧无法理解，眼前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男人，为什么可以这么残忍。
“姓陈的，跟赵同福比起来，你他娘的才是个祸害！当初算是老子瞎了眼！”
“嗯，多谢夸奖。”
侃大山没有再说什么，直接张嘴吐出了舌头，一手捏着舌尖，一手抓起了桌面上的刀片。
都被逼到这份上了，还有个屁的退路！
侃大山心一狠，直接对着舌根抹了过去。看似锋利的刀片其实被悄悄磨钝，切入一半过后就猛地卡住，但喷洒而出的鲜血已经把他的下巴脖颈连带着胸口染成一片通红，看上去可怖骇人。
侃大山发出了猛兽一般的沉闷咆哮，握着刀片的右手和捏着舌尖的左手一起发力，生生把一截舌头扯了下来，扔到了年轻男人的跟前。
“呦，还挺彪悍的……既然这样那耳朵就算了，留给你吧。把招子给我挖出来就行了。”
侃大山已经疼得趴在地上抽搐，听到那个年轻男人的话语，又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挣扎着扶着椅子爬了起来，在桌面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手印。末了，他从筷子桶里抽出一双一次性筷子，撕开包装，一手一根握住，竖在了桌面上。
年轻男人皱着眉头提醒道：“我让你挖，没让你戳。”
话没落音，侃大山已经头一歪，整个脑袋撞向桌面，两根一次性筷子毫无阻碍地戳进了眼窝，扎穿眼球，连带着贯穿了整个颅腔。
搅混的脑【浆】混合着血液从两个空洞的眼窝里淌出，呈现一种令人恶心作吐的粉红颜色。
意识模糊之前，已经成了血人的侃大山突然又想起那个傻不拉几跟自己跑了大半个中国的婆娘。
这几十年来，受尽风霜劳碌，她连半句怨言也没有。
其实他也差不多一个尿性，两口子，都傻。
翠花，下辈子俺还能偷看你洗澡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