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国王宫，一处幽静的偏殿里。
油灯里的火苗一直燃着，好久，终于燃尽了最后一小撮灯芯。而此时，蒙蒙的天已是亮了。夏日的太阳早已升起，那带着炙热的阳光业已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投射到长长的王家案几上。
那质朴的案几上，趴着一个身着紫色王袍、贵气逼人的王者，他还在打着呼噜，或许，是梦见了什么东西，便不由伸出手去，降想要抓住什么，手却也一不小心打着了摆放着的砚台，顿时砸落在地。
砰的一声，落在这安静之处，清晰可闻，愣是惊醒了这位沉睡的王者。
与此同时，殿外歪着脑袋就要垂下的内侍猛地打了个哈欠，听到这声音，大惊着醒了过来。
啊，这陛下居然还没出来，莫非，睡在了这里？
啊，这可不得了了！
近来，陛下昼夜操劳，除了上朝理事，不是批阅奏章，便是校阅军队，时辰紧张得很，如今......自己却是误了他的时辰，这后果......啊，还是赶紧请罪吧。
王玄翼揉揉睡眼，尽力使自己恢复精神。
金灿灿的阳光铺在身上，热乎乎的。
咦，如今是何时了？
王玄翼努力使自己清醒过来，而身上的袍服亦是没换。
孤，就这般......在这偏殿里过了一夜？
还有无数的奏折要批阅，不尽的事情要处理。
振作起来，王玄翼边走边向内侍问道：“今儿个，这是什么时辰了？”
他的话语，便是轻飘飘的，也透着难以抗拒的威严。
这些天，闽王的大军，已经杀了不少人了。
“如今这时辰，已是辰时一刻了。”
内侍趴在地上，声音有些慌乱，只是叩头不止。
听到辰时，王玄翼的面容起了变化。
他本想卯时就起来的，如今已是过了一个时辰了。
发觉王玄翼面色不好，内侍急忙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奴才该死，陛下饶命，奴才该死，陛下饶命......”
眼见殿外的韩潜过来了，王玄翼边整理了袍服，边说道：“此人误了孤的时辰，你照着章程办吧。”
“奴才遵旨。”
说罢，韩潜朝后边的两个内侍使了个眼色。
二人凶神恶煞地上前，便将那个误时的内侍拖了出去。
韩潜则是笑呵呵地向闽王迎了上去：“陛下，今日天气甚好，是要去西湖后花园看看？”
王玄翼摆手，沉吟了会，道：“内库的事情如何了？”
帝王，得有自己的小金库才好，不然，这没钱，一举一动，都得受到朝臣、勋贵的制约。
这有了财权，才能挺直腰杆子，才有帝王的尊严啊。
自己已经积累了不小的威望，正是趁机揽权的好时机。
王玄翼可不想放权，哼，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禀陛下，奴才已经教人处置好了，陛下是否要前去一看？”韩潜笑着答道。
这闽王陛下的小金库，基本上是些抄家灭族、惩罚贪官与某些特别置办的产业里得来的，努力清理了一番，倒是价值不菲，不过，要用在大事上的话......却未必足够。
还得继续攒钱！
现今，那新户曹蔡守蒙与国计院薛文杰的作用，可是越发突出了呀。嗯，还有那水西大王庙的徐彦朴，内行厂的林兴，还有那死黄门令盛韬，以及杂家......都是将来陛下将要重用的新贵啊。
本想看看内库，王玄翼才要前行，又顿住了脚。
“孤内库里的钱财，只怕还不及世家大族的一个手指头吧？”
韩潜愣住了，不知要不要回答。
说不是，陛下也不是轻易能糊弄的人，说是嘛，陛下心里想来未必痛快，要是发火了，牵连到自己......不过，这不说，也是藐视君王权威啊。
坊间传闻，这些世家大族，历经数百年上千年，家族实力雄厚，论实际财产......富可敌国嘛，怕是......很有可能的。
韩潜忙道：“禀陛下，奴才......奴才自幼近进了宫廷，没读过书，待在宫里，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世家大族富不富，奴才也不晓得，也看不出来......陛下这般问，真真是......呵呵，折煞奴才了。”
不该说的就不要说，这是宫廷优胜略汰下来的生存准则，韩潜可不糊涂。
王玄翼轻笑起来：“孤，不过是随便问问，你这般紧张做甚.......呵呵，就当这话是个玩笑就好了，罢罢罢，走，随孤往西湖后花园去。”
心里则是道：世家，世家，教君王如鲠在喉的千年世家，到底，何时才能清除干净？
记得，这长安街的朱雀团便运送些进项入宫，倒是不错，多少缓了自家的钱粮之急，有这般为君王着想的不多了。这林苏不是还用了好一批手下吗？林苏走了，孤也不能显得情薄，倒也不能教他的一帮手下受人欺负，嗯，便教他的那个什么......押解钱粮的郑元充任朱雀校尉吧。
韩潜松了口气，陛下即使说是玩笑，可心里，会将这个当做是玩笑吗？不过，很快心里又欢快起来了，还是奴才懂得陛下的喜好。
这勤政勤久了，难免劳累，只是少不得要欣赏湖光山色一番的。呵呵，杂家真是陛下肚子里的蛔虫啊。
经过一座座亭子，拐过一处处走廊，王玄翼的心思却没停住。
那些人......他们借着富可敌国的财产培植起强固的势力，更借着联姻而使势力盘根错节，借着血缘传统家学渊源树立起崇高的民间声望。纵然国姓变换，他们这些人的权力、财富照旧不会少。
天下瞩目的皇室，呵，说实在的，有时候，皇室......算个P呀。有个唐朝皇帝干脆说：“民间修婚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
这里的崔、卢，便是赫赫有名的五姓七家之一。
科举制还不能完全打倒他们，要以武器进行肉体上的消灭。不过，若是他们也有强劲的武装力量呢？
或明面上，或暗地里。
闽中八姓，便是这般的世家。
闽中，号称八闽大地，据说，便是这闽中八姓世家的缘故。至于闽中人口，其实，也以这八姓为多。
王氏的统治基础，其实主要就是——诸多以王氏三兄弟歃血为盟的那批人为首的勋旧武将，以及这八姓为首的世家、豪族。
拉拢为主，打压为辅，时时不忘记拉一批打一批，如此，才能维持王氏在闽地的统治。
王玄翼忽然明白，这太祖为何那般注重自己的声名了。
施行所谓仁政，在民间培养自己的声名，至少可以保护王族，万一处于危难的时候，还有人愿意匡扶王室。若未到危难时刻，亦可加强王室的力量，与诸多潜在的反王势力抗衡。
至于太祖，他的死......王玄翼想到了博陵崔氏。
当初那个博陵崔氏出身的王后，太祖的儿媳妇，很有害死太祖的嫌疑......太祖原先身体好好地，却是突然患病，半年之后，便不得不将权位传给长子......至此开始，闽国朝廷开始有衰颓的征兆了。
而且，太祖长子向来极为畏惧崔氏......崔氏，代表的便是世家大族的势力啊......这背后，要说没有宫廷阴谋......实话说，孤，可不大信。
帝位的传承中，无不伴随着王室内部的刀光血影，以及各方势力的角逐。就连这帝王身旁的人......所谓的后宫三千佳丽，不止是为了那等帝王的欲望，还有平衡各方势力需求的考虑。
比如说起武则天与王皇后、萧淑妃的争宠，看似是后宫妃嫔间的意气之争，实际上，往深里想......何尝不是旧有的世家大族与新兴的地主豪强之间的争斗？
王、萧两个字，代表什么？
不错，太原王氏，兰陵萧氏。
一个山东郡姓，一个江南侨姓。
一点共同——皆是世家。
尽管门阀内部之间，他们与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军贵之间，还有利益上的争夺。但是，面对寒门势力时，却会空前一致对外。
其实说起来，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彟也给李渊卖过命。然而，武家却算不上世家，只是寒门罢了。
至于李治，他，当然需要武则天。武则天行事果决，可以作为他的臂助，逐渐削弱那些元老功臣、世家门阀。
这些大臣，跟着李世民打天下、治天下，在军界、政界都有威望，在这个毛头小子面前，总是免不了倚老卖老、颐指气使。
是啊，李治，不过是我等推上去的君主，你有什么功绩与资本，你有什么值得我等敬畏的？
莫非，就因为你是姓李的皇帝？
王朝，都能使之覆灭......皇帝，算什么？
李治再弱，却也是李家皇族子弟，朝政大事看元老们的脸色也就罢了，若连换个自己皇后的事都做不成，这心里......如何能忍？这般的皇帝......与傀儡有什么差别？
然而，李治若是不柔弱呢？呵呵，那他就做不成皇帝。皇帝的确立，不仅是皇帝及皇族的事，也是整个统治集团的事。
这个统治集团，包括长孙无忌等为首的关陇集团，以及山东、江南集团......总之，便是世家门阀。
李治就是因为柔弱，看起来——比较不能干，才做得皇帝。
因为，世家大族——需要他柔弱，缺乏根基，没有威信，这般，才好控制，才好为他们左右。
李世民纵然要削弱世家，却也知晓，自家的统治基础是，在他身体不行的时候，要想避免隋朝的老路，就得向世家妥协，于是，便教他的小舅子，同时也是关陇势力的重要人物长孙无忌来辅佐。
要知道，以李治为自己的接班人，李世民是有动摇的，正是由于长孙无忌的坚持，才使得他当上皇帝。
唐太宗，其实在意的是关陇集团的声音。要知晓，西魏、北周、杨隋的更替都出自关陇军贵之手。
为了使期间的禅让显得名正言顺，他们，习惯会讲前朝君主如何如何残暴，比如杨广......说到底，还是损了他们的利益。
太急的话，大唐，兴许就要走杨广的老路。而大唐，其实，也是一直边与世家妥协边与之作斗争的。
便是武则天，也不敢将他们全部推到对立面，何况，她的武周王朝，本就根基不稳，因此会被政变推翻。
所谓帝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呵呵，就和把演义当做史实一般，不过是为了好看——而给人造就的印象。
李治的失策在于，他以为，他武皇后的人，就是自己的人，徒自教姓武的掌握了不小的权力，培植了忠于她的势力。
这些，都是前车之鉴啊。
什么忠臣奸臣，什么红颜祸水？无聊的文人才只注意这些。不过借口而已，说到底，就是世家门阀与寒门庶族的较量。
太祖长子能力实在不怎的，后来死于非命，就隐隐说明了——他的上位，未尝不是世家大族推上去的结果？毕竟，世家大族，本身就是庞然大物，为了自己的利益考量，必然不希望出现一个强势的皇帝。
从中也可看出，世家大族势力的强大。
细想太祖的每一步，看似无意，里头，未必没有文章。只是，后来王氏中人，能超过他的太少了，更别提，如他一般有魄力的。
例如，曾经，闽中人还会祭拜古时的闽粤王。经过他的大力推崇和教育普及，这下好了，大家都推崇中原的东西了。
说是传播中原文化，同时，又何尝不是在巩固自己的地位？而且，一举多得，中原文化的代表者，说是移民，实际上，不就是这些王族和掌握书籍与话语权的世家大族呢？
他们的地位，如何不会稳固？
看看如今，闽中但凡姓王的，总是会追溯到光州王氏，尽管事实上未必，至于其他姓氏，情况也差不多，总是将自家祖上攀到某个中原名人上去。
毕竟，八姓世家，本就是来自中原的，这点，能取得他们的认同，又能抬高自家在闽中的地位。
要知道，不是江山打下来就一定能坐稳的。
当初，闽国王氏，是与闽中的陈、黄大族进行联姻，并且朝中、地方重用豪族人物，这才站住脚的。
他们，本是北人的，要想长久维持权力，就免不得这般。
再想想，强盛如唐，也未能摆脱世家的影响，打遍天下无敌手如唐太宗，也不得不向世家妥协。
不过，而今，中原一带世家的衰落，教人看到了希望。
至于自己的几个儿子......怕也未必驾驭得住他们。
由世家而皇族的，史上不是没有，如南朝萧梁。
王长子王嗣元，礼贤下士，却不够果决，更非嫡子；二王子王嗣亨，倒是勇敢善战，然而，却不能明辨是非；三王子王嗣利，有点计谋，却自以为是。至于四王子王嗣贞......据说，这家伙待在楚都，天天胡闹，偷东西、劫客商的，名声甚坏。
如此，孤若百年之后，江山予谁守？
不知不觉，王玄翼已是在凉亭里落座。
也许，应当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解决世家的威胁，确立君主至高无上的权力。
如汉武帝，如唐太宗。
目光落处，王宫中那面新立的红旗，正迎风飘扬。
因着风力，扯出了大写的闽字。
“这是孤的大闽。”王玄翼双眼锐利，心中大声道。
......
袁芳想了好一会儿，才靠近小声道：“林大哥，你......你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林苏不耐烦地说道。
“你，可是......成了正一先生的弟子？”袁芳睁大的眼睛里带着期待。
“这与眼下有何干系？”
袁芳则是一拍大腿：“干系可大了，谁不知晓，这正一先生的地位，若是他的弟子......想必，那些蟊贼，也不敢轻易来犯的呀。”
好像......有点道理，此时闽人的崇佛重道，还是超乎自己的想象的，啊，你怎么不早说？
“弟子？”林苏奇怪起来。
自己，那次，后来，好像还与那破道士喝酒来着，嗯，是喝真的酒，哇，那酒，可比王玄翼的好多了，或许，这王玄翼有好酒，但就是藏着，给某些重要的人喝。
自己，有什么可作为那破道士弟子的信物呢？便是假的......又如何？嘻嘻，先躲过灾难再说。
只是，最后，哥好像不记得事情了。
见林苏不说话，似有懊悔之色，袁芳脸上的喜色渐渐隐去。
“到底，是拜师了没有？”
“或许，有吧，”林苏心里则叹没留下破道士的物什：“当时，喝醉了来着......”
袁芳苦笑一下。
林大哥，怕是下不来台才这般说的。
罢罢罢，这家伙，想来是没拜成的......毕竟，许多人都没拜成，何况，这著名的道士还会与你饮酒？
林苏则是暗自纳闷。
就一定得成为——这什么假道济的弟子，才脸上有光啊？凭什么？
“拜师？也配当哥的师傅？做道士？哼，哥的志向不在此。”
“呃......”袁芳竟是无话可说。
于是，连众人也垂下头来。
他们，有点战力，却不代表，他们可以以一抵十。
袁芳只好鼓励起来：“唉，都在做什么呢？都快别叹息了，还没到那儿，结果还不晓得呢，或许，这团勇，还有一战之力也不一定呢。”
对，前途未知，可是，乐观的精神还是得有的。
林苏笑了起来：“诸位还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吗？一点困难，便受不了了吗？当初，本郎君水里来火里去的，在战场上几经生死，还不是活过来了，这点蟊贼，可能与四万建州叛军相提并论？不经一番风雨，怎得见彩虹？”
林苏语气肯定，话音不容置疑，众人想着，便也起了信心。虽然，这最后一句话......还是听不大懂，不过，理儿，却是明白了。
袁芳也适时挥臂喊了起来：“弟兄们，承旨一时受难，终究还会崛起的，莫要如丧考妣。”
想着想着，一行人也便到了所谓团练的驻地。
哇，这也叫营地，就是些土围子，包裹着几间破房的地方啊。莫非，走错地方了？不过，听人说，那个驻地就是这儿啊，也罢，打酱油的团练嘛，不能苛求太多。
只要团勇们还有点战力的话，这些......都是小问题，小问题哈。
收拾好心情，林苏大笑着上前行去。
却见前方几道烟尘滚了过来，来势汹汹。
我去，这是怎回事？
袁芳一个招呼，众人戒备起来。
到眼前，确定了，这东西......是人。
几个衣衫破旧、提着棍棒的粗汉跑近了，也未在意林苏等人的身惊讶眼光，只是勉强喊道：“啊，你等几个外乡人还呆着做甚？恶人来了，还不快跑？”
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