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身着从六品绿色公服的军官向着远处眺望，脚下的船只顺着水流向西南进发。
林苏忽然心有所感，双手靠近嘴巴作喇叭状，对着绿水青山大呼：“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旁边的袁芳探过头来，奇怪道：“林大哥这话，是讲的什么典故？”
典故？呃......这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
林苏只是笑而不语，徒留袁芳暗自纳闷。
如今，哥已从中枢贬到地方了。
身后震天的响声已经与自己无关了。现今，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团练副使，原本，自己差点以为，这是个拍脑袋设置的官职，或者，压根就是可有可无的，以此来安置被贬官员的职位。
一问之下，才晓得，好像，这是个民间的自卫队副队长。不过，要说是虚职，似乎也是没错的。自己，似乎可以悠哉游哉了。
脑海里不住地闪过很多想法。
闽王的江山还没坐稳，军争、政争这般激烈，自己玩得都不甚痛快，还有，自己的赚钱产业多久没去过问了。
至于张家兄弟等人，倒是好不容易打听到了他们的下落，也教人请他们置办自己的产业，虽说，这开始时规模小了点。
只是，哥还没见他们一面呢，这就被军情卷走了，而后，就被这些趁机要挟君王的臣僚所排斥，差点丢了性命。
倒不如......不做那等吃力不讨好的亲军武官来得好。
反正，自己其实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也罢......先过好眼前再说。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然而，说起来，这挣钱养家，过好生活，过惬意的小日子，才是自己的真实追求。
不错，说实话，方才，林苏的确心有不甘......自己到泉州，并非出于自愿，而是教人排挤。据说，苏东坡被贬官时，也是担任的团练副使，而他当时......好像挺辛酸的。
说回来，当自己离开舰队时，自己分明从许多人的眼睛里看出了自己的定义——保王派。虽说，像个君臣斗争的替罪羊。
真是......无语。说实在的，尽管林苏有借重名士势力以抗衡敌手的考虑，却也从未将自己当做任何一派。
无论自己如何想的，如何行动，哥，都已经被某些人视为铁杆保王派。比如，传说中杨贤义子的头衔。比如，时不时被闽王陛下传唤问话的荣宠。
只是，攀上了大人物的大腿......却也未必是件好事，必要时，这些家伙，可能会牺牲掉自己，尽管他们带着同情的泪水。还是自己来得可靠。自己，需要有自身强大的实力。
狡兔不还有三窟呢？当初战国时的孟尝君，贵为齐国贵族，还得设置三窟以图自保。自己，身无倚仗......是不是，也得搞个狡兔三窟？
之前，某个世家官员赞赏自己什么？哦，于禁。
于禁，曹魏名将......泉州团练副使......将哥与之相提并论？
刹那间，林苏笑了：“古之名将，不过如此。”心道：也许，哥一不小心，也给成了名将了呢？天分这东西，谁说的准呢？
见林苏自顾自地发笑，袁芳有点紧张，这家伙，原先一直顺风顺水的......这下，该不会是悲愤过甚，以致于魔怔了吧？
啊......这该如何是好？
林苏收住了笑，周围不对劲的呆愣教他感受到了不寻常。
“咳，咳......”
袁芳等人忙回过神来，轻声道：“林大哥——”
“怎的？”林苏瞥了眼，说道。
环顾四周，袁芳靠近道：“其实，承旨，原本，原本可以不必顾虑属下的。”
林苏怒斥道：“说什么废话！当初招你等入伍，林苏说过，你等给某尽力办事，林苏一定尽力保你等的，只是，今日不慎，为贼所趁而已。如今，你说你这话，是什么混话？”
“承旨......”袁芳眼含热泪。
“滚！”林苏骂了一声，转过身去，继续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别哭哭啼啼的像个娘们。”
“呃......娘们？”袁芳双眼亮了。
林苏觉得自己心口发疼，摆摆手道：“你，你，哪凉快哪待着去。”
袁芳于是怏怏地退了。
溪水清澈见底，两岸高峰耸立。
林苏却没了欣赏风景的心思。
按理说，当上了这什么团练副使，应当先到泉州城去述职，而去泉州赴任，走海路是比较近的。不过，林苏可是记得，当初杨贤立下大功后，回王都还差点被刺杀呢，而今，自己被贬官，那些恨不得自己马上死的混蛋会放过这等机会吗？
走海路嘛，有海盗。走陆路嘛，也有强盗。而走这陆路，若是自东边的平原地带走，是比较好走，只是也容易被追上，走西边的山陵地带，不甚好走，也很可能有山贼。
每条路都有些危险，而走西边的路，舍近求远......林苏决定赌一把,据说，顺着这条溪水向西南进发，可以到达仙游县，再往东，可到达莆田县。
虽然......选这条路去上任，估计，会晚了点。不过，也正好，借此探听探听来自福州的消息。此时的福州，毕竟是闽中的行政中心。多了解些朝廷的时势大事，总有点好处的。
林苏知道，古今的地形，其实未必一样，沿海的海岸线可能有推移，而内陆的山陵、平原可能有变化，作为后世人，未必能对这时的人在地形地势的具体了解上有优势。最多，也就晓得个大略的整体的情况。
山贼嘛......林苏望了望两岸的山峰，觉得可能......还是会有的。
“船家，听说，这前头乱纷纷的？”林苏笑着向老船夫问道。
“可不是嘛，如今这闽国已经不太平，到处都有些蟊贼强盗的，尤其前头这群山之中，强人怕是不少，官人可要好自为之啊......唉，这世道乱了哦，乱了哦......”船夫撑着竹篙叹道。
没有了解到多少东西，林苏仍旧谢过船夫。
不过，根据一路行人的话语声中，林苏已是多少清楚了，此时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恃强凌弱现象，应当，还是有的，便是泉州还算富庶，也不能改变这一点。大姓豪强抢占贫苦百姓的良田财富之类的事——怕是屡见不鲜。
历代王朝末年，总会有大规模的土地兼并，总会有大量的流民聚集，总会有大批大批的泼皮盗贼出现......反过来说，这也是即将大乱的征兆。
此去泉州，道上估计不太平了，林苏心里对自己说道。
唉，对了，现今，哥手上还有什么本钱？还有什么自保的本钱？
嗯，哥，除了之前到建州来的周三带给自己的金银珠宝外，就剩下这身官袍与官凭印信了。哦，还有这些弟兄。
好在，陪着本团练一道上任的还有十一个部下，一名伙长、两名伍长、七个卫士，以及袁芳。这袁芳，据说是亲自前来陪同的，原本只有十个人跟随的。
而这些人，经过血与火的淬炼，都是百里挑一的十足的精兵，特意选来跟随林苏的，他们浑身上下，现今都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凶恶杀气。也就是林苏，才能驾驭得住他们。
当然，林苏也是干脆收下了，且不说身边少人，自哥离开亲军后，将他放在捧圣卫，怕也是有危险的。他，多少是那些人眼里的眼中钉。
咳嗽了下，林苏想了想，还是唤袁芳过来道：“此去路上，估计不会太平坦。某决定，可能的话，还是尽量多招募些精悍的勇士，来充作随从。”
“只是......林大哥的钱......”袁芳惊讶地说道。
林苏深深地看了袁芳一眼，说道：“钱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多了，还会成为贼人的目标，不如散开，招些战士，既能保卫我等安全，也能给这些生活没有着落的饥民寻条生路，何乐而不为？”
袁芳倒是越发惊讶了，都说他们的林承旨好财货来着，若不是他那读书人的气质掩盖，这身上早就是满满的铜臭了，而今，这母猪上树了？
不过，他不敢多呆愣，再呆，说不定这林苏的凶狠一脚就踢过来了，于是，略带奇怪地说道：“林大哥，听说，这新上任的官人到州县述职，都得打点打点原先的老官员的，若是届时没有钱财哪成？”
钱,挣的都是拿来用的，真以为，哥是要钱不要命的守财奴啊。
林苏轻笑一声，道：“哼，贼人，还有那些看我等不爽的人，妄想害死我等的手段也不知是怎般？保卫自己还来不及呢，管得了之后？你说的这事嘛，到时候再说，车道上前必有路，这活人嘛，莫非，还会教那啥给憋死。”
说实话，林苏还真没想好怎办，这些陋规，自己作为新新青年是很不认同的，只是，为了站稳脚跟，做做这些事，也不是不行。
听到那末尾的粗话，袁芳仿佛见到——曾经那智计百出的林苏又回来了，心里也起了些信心，笑道：“好，听林大哥的，袁芳这就去办。”
顺着溪流往前，越来越接近仙游县地界，开始三三两两地出现一些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流民，他们的眼神中，或带着乞求，或带着凶恶，或带着贪婪......其中，不少衣衫褴褛却强悍的汉子看向林苏等人的眼光有些异样，有狂喜，也有恐惧，特别，是他们看到林苏的一众随从的时候。
很明显，看衣衫，瞧气质，林苏是个朝廷命官，像是个军官，却有点文人的味道......唉，反正他是官就对了。他身旁的随从，都穿着亮堂堂的甲胄战袍，带着上好的弓弩箭矢，手持横刀方盾，带着百战老兵的英勇无畏。
林苏也顾不得自己身份的暴露了，没有官员身份，还未必镇得住一些豪强流民。这时还没到泉州军队有效控制的安全地带，但是，许多百姓对于官吏天生的敬畏，总是可以为林苏起到点平安符的作用的。
这儿一带，也有些商人，竟是趁机贱买自卖其身的贫民为奴婢的，甚至，可能就是明目张胆地强行抓捕贫民为奴。
果真，是乱世啊。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啊。
记得建州与吴国江西交界的地方有流民，没想到，泉州这边，也有流民，看来，闽国内部，颇有些积弊啊。
现今，自己的力量弱小，也救助不了这么多人。何况，周三带给自己的钱财有限，必须要用在刀刃上。好在，林苏有着点精兵护卫，还有点钱，于是，便与一些商队买些粮食，买些武器。这些商贾都很奸诈，东西甚是昂贵，不过，鉴于林苏是军官，倒也不敢将价格定的太高，于是，还算成交了一些买卖。
林苏看着袁芳叮嘱道：“袁芳，咱就以这些粮食，招揽些身强体壮、老实忠厚的汉子为兵吧，记住，偷奸耍滑的不要，凶恶残暴的嘛，也不要，要招就招精兵，就招些比较忠诚且能较快形成战斗力的士兵。”
“你招他们的时候，不要主动拿出钱财粮食，这是好心办坏事。人，多少有阴暗的一面，小心他们起了贪婪的心思。总是拿粮食救济他们，他们或许会觉得，救济他们是理所应当的。不救济他们，他们反而会联合起来杀死你，反正杀了后一样可以得到粮食。甚至，他们直接想借着人多杀害我等，再取走粮食，这不是没有可能。”
听到这些话，袁芳明显愣了下，又沉思起来。
一路走来，道上有许多饿得如同骷髅的流民，也不知能撑得几日，或许，其中有些人闭着眼睛的，早就已经不活了。他隐约可以听见小孩撕心裂肺的哭泣，少年惊天动地的哀嚎......
林苏心里当然也不好受。
方才，他也是有拿点粮食救济点人的，并且亲眼看到那些差点气绝的人吃下去才离开，毕竟，自己不能保证，粮食一给出之后，那些粮食还会不会在他们手上。
或许有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小心使得万年船，林苏知道，有些流民到了穷凶极恶的时候......吃人的事不是不会发生，历朝历代，怕是多少有些的。人，本就是兽类进化而来的，当失去秩序、文明退却之时，千万不要低估人内心深处爆发出的邪恶兽性。
说的这些，不甚中听，不过，袁芳也明白，这不是不可能。
林苏依旧滔滔不绝：“必要的时候，要杀掉一些流民中抢夺他人食物的恶人，用鲜血来震慑震慑众人。而且，收纳新兵时，要老实者优先，先用粮食收来，不要发给衣甲，训练一段时间，有点战力，再带这些人去招收新兵，顺便观察他们的忠诚度，同时用更多兵力震慑住那些蠢蠢欲动者......”
袁芳应了，刚要走，林苏又叫住他道：“招的时候，要教弟兄们刀出鞘，箭上弦，保持戒备，此外，不介意说说某是朝廷命官的话，与许多大官有交情的话，反正真真假假的添一些，这可使得众人心安......嗯，去吧，暂时就这些，某会在你身后看的。”
林大哥......不是个简单的少年啊，想的，总是......那么多，那么周全，袁芳心道了句，领命前去。
至于世家或勋旧势力会派人前来嘛......林苏估计，他们，要么得找个借口带兵杀来，要么，派出杀手或强盗来解决。当然，也不排除下毒放药什么的，不过，林苏感觉，这种下三滥手段的可能，不会太大。毕竟，他们，是高高在上的人物，自己，不过是小人物，他们杀人......总得要点面子的吧。
而今，还是赶紧到达安全的目的地，搞好眼前的事情再说吧。
林苏忍不住向前头的青山绿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