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铜为镜，可以整衣冠。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捧着史书，王玄翼坐在亭子里，一遍遍地饮着建茶，心里不住地想道。
瞬间，他笑了。
做王，就要做真正的王。
不然，这王当得有什么意思？
时隔不远的唐太宗、武皇之辈，其实，都不是简单人物。众人往往只会为他们歌功颂德，或者，批评他们。自己，作为君王，注意的，却不当在此处。
弑兄逼父，篡改史书，对外开拓，编写氏族志，重用山东豪杰之首魏征，却打造出明君忠臣的故事包装出自己的英明形象......手持天子剑，伴以官修史，搞臭隋明帝，矮化唐高祖，尸骨铺底，缀以鲜花，响以掌声，筑就千古一帝之路。
至于武则天，她做了皇帝，表面看似成功，但实际上，步步为营，底下却是暗流涌动，她的手腕嘛......
提拔寒门，削弱世家。
重用酷吏，打击异己。
以关东门阀压制关陇门阀。
最后，武则天失败......便是没有牢牢掌握住军队，教一个政变之下，武周皇朝便土崩瓦解。
权力，本就因武力所维系。
如今，建州、福州军队已在孤的掌握，至于其他诸州......
“臣林苏见过陛下。”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王玄翼这才慢悠悠地转过头来，道：“来了啊，不必多礼，来，坐，来，喝——”
闻言，林苏迟疑了一下，胃里一阵翻腾。
王玄翼醒悟过来，骂道：“又不是那等酒水，你拘谨个什么？再说，大军粮食紧要，这饮酒，多少带坏风气，你以为孤还每次请你喝酒？哦，对了，别那般小心，上次那等事情，有必要一惊一乍的吗？你是孤的亲军，孤与你说说话，你还战战兢兢的？行了，别拘束，来，坐，喝茶——”
林苏愣了，心道：哥，其实没多拘谨，也没多小心翼翼啊。不过，一转念，又明白了，这闽王估计是想给他一个台阶下。
既然闽王都说了，哥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想到这，林苏大大方方地坐在就近的石凳上。
也不客气，饮了一口茶水，沁人心脾的馨香从舌尖滑到心底，林苏只觉得置身云端之中，浑身都舒爽起来了。
“陛下，这茶好喝！”
王玄翼一愣，继而大笑，这家伙，狡黠之余，还算心怀敬畏之心，倒是值得用，而且，虽像读书人，却......比较放得开。
一时不知说什么，林苏随口道：“唉，这茶如此好喝，曾经都没喝过，哈，哪里买的，一斤多少？”
王玄翼撇撇嘴，笑了：“此乃建州北苑出产的贡茶。”
贡茶啊......林苏呆了呆。
王玄翼感觉好笑，便说道：“若是你能拜得正一先生为师，孤，定会赏赐你个七八斤贡茶的。”
林苏沉默了。
那个道士，疯疯癫癫的，把哥教坏了怎么办？一点茶叶而已，有必要为此奔忙吗？那家伙，没听说他有什么徒弟的，当他的徒弟，那么好当？
以为拜那道士为师很有难度，王玄翼心里起了劲，便加码道：“若是你能拜得先生为师，孤，便送你一副字帖......”
字帖，想到闽王原先没有盖印的签名，林苏没有说话。
这闽王老儿，也是很不老实的......
见林苏不为所动，王玄翼一下狠心，说道：“这样罢，孤再许你一个愿望......”
愿望？林苏的眼睛大亮。
感觉好像被套路了，王玄翼别开眼睛，去喝了一口茶水。
林苏则是懂了，虽说是愿望，也要在闽王心里的可承受范围之内。
咳嗽了一声，王玄翼打算绕开这个话题：“建州这儿的茶水不错，山水，更是不错，唉，林苏，当初，你说过这个闽越国军力强劲，为东南强国，那你可知晓，其都城设在何处？”
呃，记不太清了......好像，哥讲的好像是古闽国吧，然而，在后世，林苏听说，闽越国的都城嘛，这闽北好像有......可是，福州那边好像也有，不大确定，也许，它有多个都城吧？
然而，闽王问这个做甚？哦，记得，那王玄朗似乎说过，闽越国曾经营建王都于建州，而今，这闽王问自己，因为何事？
心里想着，林苏口上道：“福州一带，平原沃野甚多，取水甚便，臣以为，这闽越王都，当是建在福州地域。”
看了林苏好一会儿，王玄翼轻笑道：“孤却以为，这建州一带，当有闽越王城啊。福州太过偏东，昔日闽越国强盛之际，这疆界已是伸入江西、两浙境内。为加强控制，在这偏中央的建州建都，亦无不可啊。”
“陛下高明。”林苏做敬仰状。
好像又找回了曾经的林苏模样，王玄翼愠怒：“少耍嘴皮子，你见识广博，连......连那鹤发童颜的古闽人都晓得，如何连这等事都不知晓？”
“呃，陛下......”
王玄翼依旧怒气冲冲的样子。
林苏做欲挠头状，道：“臣隐约记得，当初，臣说古闽人，是说他们红颜白发来着......”
“哦，红颜白发啊，”王玄翼稍尴尬了下，很快便不觉，又说道：“明知孤所言失误，却不及时指出来，你说，你该当何罪？”
哇，这也可以......
林苏仰头，一脸无辜。
这，这是欲加之罪啊，这？
王玄翼却是饮了口茶，继续说道：“不过，念你无意冒犯，孤，便许你为孤做一件事，嗯，将功补过。”
哼，说别拘束的人是你，结果摆架子的人也是你。
哇，该不会要取消掉那个愿望，要食言？啊，你可不能这样啊。
“孤，做了个梦，”想了想，王玄翼还是说道：“孤，梦见东越武帝了。”
东越武帝？哦，好像是那个闽越君主余善，只是，闽王说这事干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怕，这闽王是想成就帝业，林苏暗道。
“林苏，你可知晓闽越王陵，孤要前往祭拜。”王玄翼说道，心里却想，这闽越国年代久远，只有少数史书有些记载，都知晓得不多，便不禁发问，这林苏，好像......对这些鲜有人问津的事知道得不少。
林苏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便道：“闽越王陵倒是不知，但，林苏听说，崇安一带，倒是有座闽越王城......”反正，到那边打听一下，或许，就能知晓汉军焚烧闽越王城的典故，倒也不必藏着掖着。
“闽越王城......”王玄翼口中喃喃，却见林苏一直看着自己。
“有什么话，说——”
“陛下，林苏的薪饷还能发放否？”林苏问道，心里则想：这王玄翼也是可以的，说着余善的尊称，却想盗他的......真是表里不一。
王玄翼站了起来，笑了：“林苏，你很聪明啊，孤一说祭拜闽越王陵，你便能想到那事，可是，这点聪明，当孤没有看在眼里吗？”
如今，虽说粮饷不是全额发放，但是鉴于曾经捧圣卫立下大功，又是亲军，因此粮饷还是有的。而在林苏看来，自家卫士粮饷发放与否，其实，就是检验闽王手头钱粮是否足够的水准。
然而，自己这般问话，还是太过明显了，林苏微微低头，说道：“陛下英明，明察秋毫。”
“呵，英明？少来这句，”王玄翼已是转身过去，道：“摸金校尉的事，传出去名声不大好，也不知能获得几个钱，孤何尝不晓得？然而，军队人吃马嚼的，公事亦要钱粮周转的，孤，便想......活的人不甚容易，死的人凭什么拥有众多金银珠宝？莫非，一定要增加赋税，加重百姓的徭役才好？”
其实，还可以静下心来搞经济，然而......估计这位想要在有生之年尽快缔造宏图霸业的君王怕是等不及了。
心中一动，林苏亦是站起说道：“陛下，有时，臣在想，大漠人为何喜欢弯弓驰马下中原？”
王玄翼回首，瞅了林苏一眼，道：“有什么就说，孤面前，还说话吞吞吐吐的？”
林苏心里苦笑了下，道：“草原的产出太少，大漠铁骑骁勇善战，然而，中原富饶，不好厮杀，因此，他们纵兵南下劫掠，往往大获其利。”
感觉听出了意思，王玄翼眼皮动了动，道：“你是说，效法大漠人进行劫掠？”心道：掠夺，当然会毁掉一些财富，却也是来财的捷径。
“如此......倒也可以这般解释，只是——”
“只是什么？”王玄翼疑惑道。
林苏摇摇头说道：“只是，大漠人只晓得抢过来一分钱便是一分钱，我等，可不能学他们。若是抢来钱财，当要用于发展实业，用于搞活商业，这般，国家来钱才会来得越多。这钱多了，便越能打仗，越打，这钱也就越多......”
用攻打他邦、劫掠敌人的钱粮物资等发展自己...
王玄翼有些奇怪：“攻打何处？”
林苏道：“东洋、南洋，多有对华夏不敬之邦，而其土地亦是肥沃，人口也不少，正可吊民伐罪。”
心里却想：哥，以前就讲了，可惜，位卑言轻，不为人所重视啊。
记忆里，好像有个家伙建议要向海外扩张的，是在哪说来着......哦，是在太白雅舍，王玄翼心中说道。
“是你。”
确定是说自己，林苏愣了下，不知王玄翼从何说起。
这人，在孤面前......说少有人论及的海外进军，说打着大唐旗号，倒是有些想法，倒是与众不同。
“太白雅舍里，你倒是好唇齿啊。”
想起来，自己是有在太白雅舍发表妙论的，莫非，这闽王，当初便已经听到了？不过，听到后却......果真是攘外必先安内的思维使然啊，林苏想着，便又进言道：“陛下勿忧，我华夏的航海技术，到隋唐之际，已是颇为成熟。”
王玄翼心里思忖起来：闽中，别的东西未必拿得出手，但航海技术，却是上乘。曾经，东吴水师的技术不算多么先进，却依旧闻名天下，他们破浪远航的坚船，据说便是在闽中一带打造的。或许，进行海外扩张，才是闽国较快崛起的办法。
等等......为何话头绕来绕去，寻求求财手段，倒却成了开拓海洋？
林苏继续说了开来：“臣读书时，据说，这东吴，是孙家与诸多大姓共同拥有的。而孙家，虽贵为皇族，实力却是有限。而东吴大帝孙权，却多次派兵向海洋进发。”
林苏的话很短，而且，话理有点不顺，不过，王玄翼却是懂了。
大帝孙权，能忍到三家之中最后称帝，建立东吴帝国，自是有其过人的心志。东吴军攻掠山越人，向海洋进军，其实，也是转移矛盾的办法。毕竟，国内的诸多人口、财富多为诸多大姓所瓜分。各大家族与皇室要求得更多的利益，与蜀汉、曹魏形成鼎足之势，难以拓展，要强大，自是要向海外进军。
于是，东吴的船队到了辽东，到了荒岛，到了南洋。为的，不就是开发那边的土地，种粮食、做生意啥的，并征发那边的青壮从军，从而争夺天下吗？只不过，那时的技术还不够，现今，却是不同了。
林苏举着茶杯饮着，却是悄悄观察王玄翼的脸色。
东吴孙家的处境，倒是能给如今的王氏以借鉴，毕竟，都是君权不强的帝王家，都有些大族共治的样子。之前，将蜀汉与闽国类比，这闽王却不大恼怒，那是因为——蜀汉不对世家大族妥协，因此，其集权程度算是三国之中最高的。蜀汉，不过汉代一个州，前期能攻击曹魏，便是靠了这个。
正当此时，内侍尖锐的声音传来了。
“陛下，时刻到了！”
王玄翼抖擞精神，看了品味茶香的林苏说道：“孤，要去见见温国公，你，也一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