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微凉的春风之中,王玄翼登上了冶山——这个王宫北面乃至福州全城的制高点,俯瞰起全城来,而其脸上,却是一点没有重病的神色。
自己,装病,到头了。
终于,等来这一天了。
初登大宝的自己,并不是没有在各州安置密探。
建州军叛乱的事,呵呵,孤,早就知晓了。
君主的深层心思,要是为臣民所轻易洞悉,还称得上厉害的君主吗?
只是可惜,未能阻止啊。
这王玄朗,倒是够会掩藏野心的。
道士,修行,道士,崇高的名望,道士,建州之主......
不过,这样也好,正好给了自己讨伐同宗叛逆的绝佳口实。
名正言顺,泉、漳、汀诸州贵宦军民,应当无异言了。
不是自己不顾宗室,而是叛贼可恶,王氏的败类太过可恶。
这次,所有建州叛党都将浮出水面,这正好免去自己一一清查之劳。
当初,曹操讨伐关中群雄时,见诸多敌军源源不断到来以致兵力强盛,却反甚欢喜,其心里,想必与自己相差无几吧?
敌人若是窝在群山之中,不断给予自己攻击,使人烦不胜烦,倒不如将他们诱出,一次性重创他们。
毕竟,他们的地盘就那么大,人口与财力不如自家来得多,实力之损失,与自家相比,更为耗不起。
这样一来,王军便可乘胜杀入建州。
此外,孤,更可借着追击叛军的借口,将手伸入各州,更牢固地掌控闽中州县。
诸州驻军,虽然听命于朝廷,但是,长期以来,朝廷内乱不止,中枢的控制权力已是大大消减,不如太祖之际,以致他们自成系统,几近国中之国,隐隐有尾大不掉之势。
至于朝廷,虽号一国,国土不过唐时一道,而实际控制地域,亦不过福州地带。
孤,既欲强大闽国,怎能空有小邦国王之名号?
一切权力,应该抓在手里。
此,才是为君者的安身立命之本。
要牢牢掌握住军权,这是统治权的基础,此外,还得有财权,得有大笔财富,否则,难以驱使臣僚效力,难以扩军拓土,当然,还得控制州县的zheng权,不然,钱粮的供给便无从谈起。
至于这些,一切的前提,是干掉前来的叛军。
此事,亦不可大意。
建州军,在闽军行列之中,还是有些战力的。
心思起伏不定,望了望福州的层峦叠翠,王玄翼呼了口气。
远处来往的厮杀人群中,红与黑在交错。
天,拔凉拔凉的。
先放出自己病重的消息,而后撒开天罗地网,等待贪婪而愚蠢的猎物前来。
诱敌深入,瓮中捉鳖。
只是,事情未定,敌首未见,这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变数,仍旧可能存在。
天道,究竟何在?
心里忽地有了敬畏之感,王玄翼起头看看天。
不知何时起,王氏对于道的追崇,已然深入骨髓。
浩瀚的浅灰长空,仍旧无言。
东方边际泛起的鱼肚白中,一丝丝金黄色亮光穿破朦胧,照入目里,王玄翼直觉有瞬间的眩晕,不禁垂下眼睛,而心中的思索又如潮涌来。
建州豪右,可以在太祖的旗帜下勉强支持,但其心中,不服福州朝廷的统治很久了。
他们,可以效力于闽国,却未必忠于光州王氏啊。
没想到,这王玄朗,真够有胆识的,竟是敢与他们——王氏的潜在敌人联合起来。
虽然,这敌人有些财势,但是,不怕为其反噬?
而今,闽国的王都,在福州。
换句话说,这蛋糕的大头,是为福州豪族占着的。
他们,需要取而代之,将闽国朝廷的最多好处从福州豪族的手中抢回来。
福州、建州,本就是闽中行政地位较高的建置,较早的建置,有五州之地的闽中,亦因此有了他的别名——福建。
闽地,又叫福建,殊不知,这名儿里,含着福州与建州豪族势力难以和解的争端。
不过,“福”在前,“建”在后,岂非冥冥之中已有暗示?
胜利,必终在己之掌握。
此时,王玄朗则是急切地鼓舞着急速前进的部众道:“将士们,福州就要到了,那昏君,就在前头,拿下他,就是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啊。”
建州军的眼中有些狂热,不觉中,东下的船只流速越发快了。
只是,急切行进之际,大江却不作美。
狂涌的浪涛将无数站立不稳的兵将拍打了下去。
待一些心有余悸的士兵回头时,只见着江面喷涌的气泡,而后,那气泡越来越微弱,抑或,干脆被新筑就的水墙扫去了。
望者心里顿有了兔死狐悲之感。
此刻,船急进,人无言。
这代价......
见此场景,早有王玄朗的亲信文吏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可强也。”
这话甚意思?嗯,好像是说这般搏取富贵的大道上,生死及富贵与否是天定的。
朴实的建州山民兵显然信服了这话,又纷纷转过头去。
只是,他们似乎少说了一点,这等非常规减员,不过人为的,且,本是可以避免的。
而且,他们,亦未想及——他们,不过是有心人夺权的利刀,或说,暂时有用的垫脚石而已。
正调集诸多盾牌与前来,准备拼命突破闽王军的防线,直捣宫廷中枢,陈都将手下逐渐汇集的部众却发现,愈来愈多的红衣队伍,已是自两侧包围而来,不由有些惊奇——福州军,果真有备?
这部与捧圣卫不同,但是,看他们整齐的步伐与备战的气势,显然是等待已久的闽王伏军。
而且,他们,与城门的那批守兵不可相提并论。
当然,其战力,必不可及自家饮血的虎狼勇士。
若论近战,破敌必矣。
可是,其精良的甲胄与器械,值得忌惮,何况,似早有备。
声响越发响亮了,似乎四处皆是冒出的闽王军,心里掂量了下,情知事情已经难以挽回,即使陈铁干脆下令,教部下向东杀去。
既有伏兵,必是布置于回撤的路上,这般,更好集中优势兵力,给予敌军重大杀伤。
这点,陈铁还是知道的,所以,他没有往南撤退,向东突击,正可做出拼死一搏的姿态——誓死冲击王宫,动摇王玄翼的威信。
似乎,自家北面那闽山的亲军,就是为了吸引自家注意力以完成包围的。
而有点乱了阵脚的闽王军,果然吃这一招。
此时,他们忙向东拦截。
“快,快拦住他们!”
闽国建州军真刀真枪拼出来的赫赫声名,实在教人难以忽视。
然而,建州兵的旗帜却舞动了几下,直让福州军的移动成了白忙活。
敌人,是虚晃一枪?!
带领精兵的福州将领心中惊讶,却是无意中教队伍白白给敌军放开了一条东南部的退路。
抓住这个好时机,训练有素的建州兵则是一边派出精锐断后,一边与守城的同伴取得联系。
掩护,撤退,反击,井井有条。
闽山出乎意料的敌军阻止滞了建州军的前进步伐,而后派出重兵多方围剿,至于前头,那些福州军投降的倒是颇为爽快......陈铁总觉得,建州军似乎陷入了一个算计好的阴谋网之中。
“都将,福州军阵势已乱,何不如杀入王宫,展展我军的威风?”一名部将不甘心,靠近陈铁说道。
陈铁面色严肃:“大丈夫,死亦当死得其所。”
建州比不得福州,人力有限。
建州兵虽勇,然而人数却比不得福州军,若是因为落入重围为其歼灭,再有威风,也是得不偿失。
此举,非智将所为。
前锋覆没,于大队人马而言,多少是个打击。
部将挠挠头,有些不解,但是想到陈铁作战向来身先士卒,并非贪生怕死之辈,或许是别有考量,便又住嘴,抵挡四处涌来的福州兵去了。
不过,前来的福州军将领却疑惑了:自己,明明是准备包抄大队建州军的侧后部的,可是,这支人马数量并不算多,好像......好像是叛军的先头部队。
好像,自家出击的太早了。
想要消灭大队敌军,却只是打退了敌之前锋。
“建州叛军——勿逃!”
建州叛军?
不是福州叛军?
刚解决一批,又来一批,这可真是的。
那番激烈的平叛战争中,不见这些福州军的身影,可是,而今,这帮不速之客,哦,是叫建州叛军的,他们来了,这些军队一下子就出现了,莫非,这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讶异之余,翁雄有些心惊。
闽国的争乱,实在是此起彼伏啊。
顾不得急行中军队的损失,王玄朗急忙带领大军乘船东进,准备得到岸上建州军的接应,紧接着进攻福州西门。
至于其子王嗣崇,他打算教他则率本部并陈铁的部分水上人马继续向东,绕道攻打福州东门,以收到两路夹击的效果。
在南台江面上,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王嗣崇狂飙突进,终于撞上了福州楼船指挥使王士达带领的水军。
他们,不过是仓促前来抵御,本就有些疲惫,见建州水军气势昂扬地杀来,一时为之大惊。
新任的福州楼船指挥使王士达很是明智,急忙竖起白旗,表示投降。
见此状况,王嗣崇顿时大喜。
此番,义兵所至,望者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