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为了争夺点点救命的食物,人们互相戒备,互相杀戮,便是昔日的亲戚族人,到这时,也杀得眼发红。到后来,饥荒所到之处,鱼虾、地鼠、野菜之类的食物也难见踪影了.,....”
“梁军亦见死不救吗?”才忍不住吐出这话,林苏又觉得自己多此一问了。
“见死不救?呵呵,乱世里,列国争锋,钱粮本就不多,莫非,还会帮助敌国的子民,来削弱自己?退一步想,那梁国人,便是有好心人,给了食物,若是教敌军抢走呢?”似乎看破了尘俗一般,华浓冷笑了下,继续回忆道:“那时,饥寒夺去了不少人的性命,幸存的人便将主意打到这......这些人上面,到后来,在眼前走动的人不是人,而只是走动的肉块!肉块,你知晓么?”
“不知,华浓那时......”林苏眼中颇显关切。
“晓得么?至于我嘛......”说到这,华浓的言语停顿了下来,似是牵扯到难忘却又不愿说的记忆深层。
“且让林苏一猜,何如?唐诗有云: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浓浓,该是姓陆罢?吴国皇室,便是江东陆氏啊。想来,浓浓,或许出身高贵啊。哎呀,若如此,这吴国陆氏也真是的,为何教如花美女充作前来呢?万一犯在某些并不怜香惜玉的闽国人手里,那该怎办?唉,这与淮南的饥荒有何干系?”
看了眼摇头晃脑感叹的林苏,华浓只是冷笑,稍后,却还是答道:“华浓一介平头百姓,曾经的名字早已忘却,早已是无名无姓之人,幸得立功,吴皇赐名,便叫华浓,我,便是华浓,大概,因为我多次立下大功,得以赏赐国姓,或许,或许,本意里,有露华浓这个缘故吧?哈哈——”
看来,华浓这个名还算常用,不是临时的假名或者代号,只是,那笑声寒寒的,寒得好似来自地狱的阴寒女鬼一般,林苏暗道,便又问道:“如此,不知当时,浓浓......”
“当时,为了觅食,却见烟尘滚滚,我躲在箩筐里,一群披头散发的庞大饥民队伍涌来,晓得,我从缝隙里,瞧到了什么吗?”华浓渐渐恢复了镇静,却又不禁发问道。
暗夜中,无声息的冰凉袭来,逐渐包裹着林苏的全身。
哥的身体,还是有点弱啊,林苏忍住了要打的哈欠,保持着倾听者的沉默。
沉默,是金,哥,是即将发光的金子。
“发绿的眼睛!饿得发绿的眼睛啊!面前看到的一切皆可吞食的发绿的眼睛呀!”华浓自己答道,转过身来,已是睁大了眼睛,而纤弱的身躯轻微颤抖,似是有些激动。
“这些人,看见人,就像看见畜生一般,不,就像看见渴望的肉块一般,他们,就像,就像上古传说中的毒蛇猛兽一般,吞噬者一切可吞噬的东西......”
林苏忽有呕吐之感,这,自是想起了初临该时空的所见所闻。
不管林苏心中如何想,华浓却是不吐不快:“大饥荒蔓延开来之际,一切丑恶残忍接憧而来,一切道德礼仪不见踪迹。缺乏粮食的后果啊,就是弱肉强食,就是人人......相食啊,先是那些伤残病弱之人,之后,便是所有可食的活物......呵,青壮男子,亦是相杀相食,而妇孺老弱,更是不过待宰的份......”
似乎看到由文明人类蜕化的野兽般的“准人类”,及其身上极度展现并放大的邪恶兽性,林苏只觉遍体生寒。
人间惨象,谁之过?
“那时,我隐约觉得,要活下来,要保全自己,可能——只有杀人。”
那华浓说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敲打在心头,林苏忽觉得面前这人有点可怜,而且,那烛光下的孱弱身影,也颇显单薄。
“你可想过,有一日,总算躲过了恶人,才要高高兴兴地回到家中,你的亲人突然凶狠地对你举起屠刀......”泪水轻轻弹落在地上,无声地大湿了一片,华浓凄惨地笑了笑,继续道:“我爹......当时疯了似的,拿起菜刀便要砍来,好在,娘亲拼死拦住,呼喊我,逃得越远越好......待我拼命跑拼命跑,离开了那儿好远好远,只知晓,有一批饥民舞动着兵器冲了过去,然后,原先的那个村子里哀嚎阵阵......”
虎毒,尚且不食子,但至此,难说了,只是,后来其爹娘,恐怕,也是横遭不幸了吧,林苏心里生出了些许怜悯。
似是想到了辛酸往事,而且有些有些惊惧,又像是在向久违的至友倾诉一般,华浓不住林苏这边靠近来。
好像,这时候,她不是一个指挥若定的女强人,而只是一个急待抚慰的弱女子,林苏心里竟有些心疼。
没有银月清辉的夜,越显凄清而寒冷。
猛地,华浓的脸庞又透出一股坚毅,心里想道:对,一切眼泪与乞求,不过是徒增笑柄。
如今,我,便是吴室的利剑,吴皇说哪些人该死,他们,便该死。
无辜吗?呵呵,当初,我落难之时,谁又给予了我怜悯?
只有自己努力取得,只有杀人,只有厉害到不为他人所杀之人才有资格存活。
仿佛方才是林苏眼花了一般,华浓的神色恢复了自然。
“我躲在洞里,每天小心翼翼地觅食,吃草根,吃树皮,勉强维持着,也不知哪一天就成了黄土,但,终于,最后,还是教人发现了——”
听到这话,林苏的心不由一紧。
“那些人穿戴着黑色的甲胄,面无表情,只是告诉我,还有许多像我一样的稚童:想要活命,想要摆脱随时死亡的生活,想要有一口吃食,只有跟他们走,听他们的命令行事......”
这,便是黑云长剑都?林苏心中一惊,莫非,以这种办法收纳新员?可是,新员的战斗力......
“待随着他们到达隐秘的地方,我们才发现,地狱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先教我等使用武器,而后便是得到随便获得的一把利器,就互相厮杀起来,只有,杀死陌生‘敌人’的人才配拥有食物,才配活下来。
之后,侥幸活下来的人,便分别待在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阴寒潮湿是我们的陪伴。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之内,所有人都是敌人,随时可能要你的命。同样,同在一个牢狱中的人,亦是敌人,只有战斗胜利者,才能存活。很没有朋友,没有助手,一切人,不,是一切有声息的活物,都是敌人!
那里,是形形色色的人,有强盗,有犯人,有兵士,有仆役,有僧人......那儿的男女个个强壮,人人凶恶,因此,起初,也没人将瘦弱的我当做对手,便一直忙着互相拼杀,最后,只剩下了数个人。而我,亦是日夜戒备,一点声响便惊醒,从不掉以轻心。”
每一天,都要提防可能的袭击与残杀,每一天,一点动静都要提防,那地方,还有那人命,这般不值钱,林苏叹道。
这,便是简单的速成精锐的办法——无数人堆上去,死光了一批又推上一批,剩下的,便是凶悍残忍的浴血战士。
“每日,我只对自己说: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于是,我静观其变,一个又一个人在我眼前倒下,最后,一个强悍的女子与我联手,解决掉了最后一个敌人,当她才要高兴时,我袖里突出的匕首刺穿了她的喉咙。于是,红血流透——我胜了。”说罢,华浓,那声音,甚是凄凉,配合暗夜,给予人可怖之感。
“最后,我等在孤岛上行进,不断杀死每一个自己见到的敌人......再后来,我们与那些吃ren吃得上瘾的野狗搏杀,与饥饿得发狂的猛虎搏杀,有时候,不是一只,是一群......
等到成为吴国的辉煌,我们几乎每日都要便接受残酷的训练。至于忍受不了之人,不过是废物,要么自己解决掉,要么被清理掉,如此而已。
其间,我已不知杀死比我精壮得多的男人,不知杀死多少獠牙尖锐的飞禽走兽。每时每刻,都要战斗......”
战斗,厮杀,循环往复。
杀人,或者,被杀。
就是个冷血的杀人机器啊,难怪投放到战场时,各国会震惊,林苏心中大喊。
“再后来,与叛军厮杀,与梁军厮杀,与目标厮杀,打,杀,打,杀,日日夜夜,就这般不断重复着,很幸运,我活了下来,还成了其中的队主!”
说到这里,华浓话音里隐隐有着难掩的自豪。
林苏则只是看着华浓的玉脸无言。
不经意间,华浓轻轻笑了:“至于如今的颜色,呵呵,不过一皮囊而已,当初脸色蜡黄,更是沾满尘土,瘦弱不堪,为了潜伏,需要身份掩护,迎合达官贵人的爱好嘛,因此,成为美人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经过多年的调养,便恢复到了今日这模样。怎么,莫非,林公子,也如那些衣冠禽兽一般,注重颜色吗?也是,男子不都这般,呵呵......”
林苏沉默——她,像是在说疯话。
“只是.......”华浓仰起头来,看向窗外,陷入了深深的追忆。
只是,她曾经的父母,恐怕已是一杯黄土无处寻了吧,林苏心里想道。
华浓忽然浑身轻颤起来,像是有些激动,将纤细洁白的玉指扣击在了桌案上,一下,两下,三下......击打之声,轻却有力,引得茶水四溅,之后,便教一股芳香淹没了整个房间。
那单薄的玉人身影,在浮动的暗黄烛光之中,甚显寞落。
想必,是思念亲人吧?林苏动容起来。
淮南劲卒组成的黑云长剑都,只为吴皇的天下霸业而生,为吴皇的天下霸业而死。
我等的命,是吴国的。
心里想着,华浓苦笑了下,泪水无声地自眼睑边滑落,缓声说道:“林苏,你可能为我唱首词吗?”
直接叫自己名字,似乎拉近了距离,稍踱了踱步,林苏便轻声道:“灯火辉煌醉客豪,卷帘罗绮艳仙桃。纤腰怕束金蝉断,鬓发宜簪白燕高。愁傍翠蛾深八字,笑回丹脸利双刀。无因得荐阳台梦,愿拂馀香到缊袍。”
华浓淡淡地笑了,这家伙,随便来首诗词,怎就像小贩卖菜似的,不过,这词听起来倒是不错,真乃林苏的绝唱啊,不错,一切——该结束了!
泪珠早已不见,吃人般的狠光浮现在眼里,华浓忽然笑得阴森森的,如同挣脱地狱的魔鬼一般,绣花鞋尖一点,一把藏在桌案底下的长剑便飞在手上,那漆黑的刀鞘更已是直接向林苏脸上飞去。
此时,冰冷的剑锋亦是紧随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