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万籁俱静。
高大坚固的闽都城楼上,打着哈欠的守兵那手上的微黄光亮在不停地闪烁。
街道上寒风阵阵,许多繁华的大道上,已没有来往的福州百姓了。
这,自是并非夜禁的缘故,隋唐日落而息的坊市制早已动摇。
自闽王狩猎遇袭后,王都百姓紧张地度过了一天,而城中也平静了一天。
只是,据说,暴风雨来临之前,天地间,总是有短暂的平静。
几颗忽明忽暗的星点缀着漆黑的长空,像调皮的孩童在眨着眼睛,他们的目光下——王宫某处偏殿里,仍旧灯火辉煌。
王玄翼心叹了一声,就着玄黑与赤红交错的王椅坐了下来,感受到些许寒意,忙敛起袍衫,望了门外的乌黑一眼,取出一沓白纸,将毛笔蘸了点墨水,便要练练书法,只是,却猛地停下了笔。
写什么字好呢?王玄翼竟是有点捉摸不定,四门博士的讲话则急速自脑海中袭来。
那个周失其鹿的时代,中原诸侯忙于争霸,互相攻伐,东南海滨那炼剑使剑的著名故邦——越,崇军、尚武、养民、积粮,悄然崛起。勾践的越国本都会稽,灭吴后都吴,而后向北扩张,横行江淮,其兵锋直至山东,乃以琅琊为都,对了,琅琊?不想王氏先祖居所竟也曾为越都,王玄翼心里有些奇异。
疆土甚广、兵力强盛,俨然东方大国,北威齐晋,压服诸侯,跻身于“准战国”之列。到后来,越王无疆为楚军所杀,越国亦为楚趁机所灭。自无余建国开始,到汉武帝之际闽越为之灭国迁众,统计越人前、后邦国之寿,竟可达千年。
青史旧事,前车之鉴,一成一败,教人深思。
闽越之盛,囊括江西之东,两浙之南,闽中大地,岭南之东,以极强武力而作百越之首。
彼能是,孤,何不能是?
王玄翼心中波澜微动,把着毛笔的手稍稍握紧了。
于越灭后,越人始终不忘报仇复国,乃至愤而刺杀楚贵族(比如刺杀芈月的越人)。待到刘邦伐楚时,为复于越灭国之仇,闽中军积极加入中原战场,血战西楚大军,为汉廷立下战功,其首领无诸获封做闽越王。
昔日脚下这片土地的主人,古越人,其遗风,便是——不忘国耻啊。
而王氏闽国,自江西之败,国之疆土,偏居一隅,而山中遇险,为贼所迫,奇耻大辱,可谓国耻昭昭,当九世不忘啊。
孤为太祖裔,岂能忘国恨?
想到在丛林间如猿猴一般跳跃、在大海上如白鲨一般出没的闽越人,以及那彪悍善战的闽越国,那个势力强盛的东南大国,王玄翼心中一热,在上好白纸上写了个大大的“闽”字,那字的最后一笔甚是粗壮有力。
沉默的暗夜里,一丝喜色掠过着殿中王袍者长须遮掩的嘴角,他不禁将纸拿近嘴旁,要吹拂吹拂其上未干的墨水。
只是,如此广大的邦国,对抗强汉的攻击,仍旧无法保全。
只想割据一方、偏安一地的势力,其结局——要么,为强敌吞并,要么,献土归降于强邻。
只想占山为王的,以为凭险便能富贵永存的,终究不过作他人的过眼云烟而已。
而自古以来,有投降他国的兵将吏民,少有投向他国而能存活延续的王室皇族。
唯有强军扩土!
自史可知,好武善战的古越人之传统便是——不在疯狂外战中急剧扩张,便在残忍内斗中趋于死亡。
于越国削弱于宫廷内斗,闽越国毁灭于王族内讧。
忽又想到闽国,王玄翼撇撇嘴,自家,怎能与之相提并论,王氏,乃是中原移民,岂能一概而论?孤,兢兢业业,怎会重蹈前人覆辙?
先奠定闽国东南霸主之地位,比如,拥有昔日闽越全盛之疆土,以抗大国,之后趁势而起,全据江南,图谋中原。
成,则霸,败,则死——没有一个有实力一统天下的大国会允许地方强邦的存在。何况,闽中早已渐开化,其地位,视近江南。
霎时间,一团狂暴的冷冽却骤然刮过,殿内的油灯烛火竟是忽明忽暗起来。
何人?
王玄翼才要发亮的目光顿时为之一沉,继而,虎目一缩,而后,又舒缓开来,自突遇杀手袭击后,王宫内外加强了警备的队伍,也算戒备森严,难教一只飞蛾入得宫来,他倒并不觉得,有甚猖獗的宵小可能大胆到前来行刺。
殿外进来的高大身影站定了,身材亦是似闽王般魁梧——是侍卫军军使王应德。
他,神色恭谨。
王玄翼仍旧坐着,却是微瞥了来人一眼,淡淡道:“何事?”说罢,又将目光转到那个大写的闽字上了,似乎,又陷入了往事钩沉之中。
伴随着铠甲铁叶摇摆的紧凑声响,王应德走上前来,拱拱手,郑重说道:“陛下,近来,王都贼人猖狂,妄图覆我大闽社稷,然,其竟知晓陛下的踪迹,想来,国中,当有内鬼,予其蔽身之所,而近日王都城门紧闭,而城内严紧捕拿,据潜伏的密探来报,贼人恐将于今夜出走,臣,与李军使、张阁领及林校尉商议,将调动军士,于今夜一举铲除贼人......”
“好罢,孤,知晓了。”王玄翼的反应淡淡的。
王应德却是伫立,似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说罢。”声音,亦是淡淡。
王应德拘谨起来,缓缓道:“臣,臣以为,杨相公一家数代为国效力,竭力为国死战,乃士人之楷模,赤诚之心可昭日月......”
说着说着,直觉得要将胸中所思一吐为快似的,王应德的言语愈加流利,浑然不觉王玄翼的脸色已是变了变。
杨贤,竟将手触及孤的亲信,孤的亲军之中,此人,能活吗?
莫非,以为孤真不敢杀吗?
“说完了?”抑制住心中所思,王玄翼静静地站住了,如同石雕一般,但是,无形中,帝王之气势散发出来,继而,快速充斥了整间宫殿,无尽的威压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灯火给予的温暖几可忽略不计,王应德只觉得殿内寒气逼人,待说的言语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整理了笔墨纸砚,侧过身子,王玄翼又摸起宝刀刀鞘起来,许久,口里才道:“故杨仆射教你说的,还是林校尉托你说的?”
隐隐觉得,闽王疾速瞥来的目光如铁针一般锐利,王应德稍稍低头,稳了稳,道:“不,而今四方兵戈迭起,正是用人之际,贤才能士,乃国之重宝,右仆射,治军勤政,亦颇贤能,为我大闽江山计,臣敢不陈词?若轻易杀之,不但闽地北来士人寒心,吴、越仇寇亦必欢喜啊。万望陛下深思再三,细究实际,再下定论,亦是不迟呀,陛下......”说毕,王应德已是抬头希冀地看向闽国之君。
哼,闽国江山,乃是孤的江山。
轻轻抽出宝刀,便是一阵振音隐作与幽芒弥漫,王玄翼只是寂然站立,心里无数思绪掠过。
龙吟之声直响在耳畔,无穷清冷直扑面而来,王应德这个大汉竟是稍却了步,惊讶地看着闽王,一会儿,才听王玄翼道:“王军使,近来,孤听说,王都里,有一只鸟,经过大鸟的多年掩蔽,已是渐渐强壮,突然,有一日,它要丢弃原先的恩人,挣脱大鸟的掩蔽,寻得一片山林自立,王军使以为,此时,它的翅膀,是不是硬了?”
王应德忙低下头,慌忙道:“受陛下恩,臣,自不敢忘。”说罢,一时词穷,便要屈身,往下磕头来。
凌厉的目光自王玄翼眼中闪过,很快便又变得柔和起来,很快便往前扶住道:“王军使此是何意?孤,莫非,还信不过卿吗?”
“陛下——”王应德惊愕地抬头起身。
直视王应德微微模糊的双眼,王玄翼恳切地说道:“杨相公之事,必教细查。而且,孤答应你,你但为孤,为王氏好好效力,有生之年,孤,必殚精竭力,将闽国推向强盛!”自己手下缺人,还需要这个宗室远亲统领部伍,暂且,给他个面子吧。
“陛下,实是闽国仁君啊。”王应德激动地俯俯身子。
“那事,且去办吧。”王玄翼的脸色又恢复了平静。
见王应德走出,王玄翼缓缓转过身来,觉得心里好像堵上了一块石头。林苏,是杨贤的义子,林苏,是杨贤的义子?似乎,有点可惜了啊。自己,难得可能寻得一把利刃,却得在意它是否会掉转刀锋。
嗯,不过是个校尉罢了,如何值得自己这般琢磨他的心思?呵呵,孤,真是好笑。只是,那杨贤,到底,该不该死呢?
出了偏殿,王应德发觉背后有些湿润,伸手不由一探——方才,竟是渗出了冷汗,自己,应该拣选闽王高兴的时刻进行劝谏啊,只是,君王脸面,也甚变化莫测了,朝堂上说话,有时竟是比厮杀还累啊。
想罢,才要前行,却又顿了步子,看向几个隐隐闪现的星辰,心道:贼人,该上西天了。
一行严整的灰黑色队伍直到一处门口仍旧车水马龙的青楼前停住了。
唉,不知道,这粤王山的祭祀大典是怎样的?这闽王为了“文武团结”——耳不听为净,故意打发自己离开,也罢,不过是一番礼仪繁琐的场景,规规矩矩得听长篇大论,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对,没有伟大林哥的参与,一定没什么意思。
座客尽皆讶然,君王爪牙——捧圣卫竟然也要来一睹芳容?
林苏手握刀柄,仰望高阁道:“诸位凤鸣轩的客人啊,今日,闻听宵小潜伏于凤鸣轩中,本校尉职责所在,不得不为陛下尽忠,暂且得罪了啊,捧圣卫安在?!”
“卑下在!”后头雄赳赳气昂昂的卫士大声应道。
“严密监视凤鸣轩并把守临近要道,自此时起,一切人等,禁止出入!”
“唰——”无数刀枪应声而动。
望着精致典雅的凤鸣轩,林苏心叹了下,便率领几个亲近的骁勇部下直入得其中。
哇,这人很无耻,借着公务,接近貌美的华浓姑娘,哇,某日思夜想的华浓姑娘呀,可别为其所骗,为其得手了啊。只是,那家伙,也挺俊俏的,不,那是外在美,再怎的,也比不得某的心灵美,居然,还要我等一同观看他的嘴脸,实在是无耻,一点也不君子,无数座客心里愤愤地想道。
不顾他人背后嫉妒的眼神,吩咐好亲近部下注意好轩里的行止动静,英姿非凡的林苏便笑着上楼去。
浓浓,我来也!
见此,熟悉他狼性的华浓奴婢女自是不敢阻拦,何况,从衣甲和模样看来,这人,还是——捧圣卫的军官呢,还是传说中噎住胡尚书的林校尉呢。
厢房的木门教人惊奇地快速打开了,那华浓上身穿着由半袖简化成的襦,下身穿高腰长裙,穿之襦的袖口宽大,且袖子上端饰有花边,身上披着四合如意云肩,秀美眼上的长睫毛隐隐轻闪,朱红色的唇边微露出些许浅笑。
像是被雷到似的,林苏直愣愣地打量了好久,待华浓脸色要变古怪时,忽然欢喜地拍拍手道:“这气质,这装束,哈哈,人美装更美,浓浓真是天仙啊,唉,这颜色......呵呵,依林苏之见,若是穿上黑色劲装,或许,会更有朦胧感,或许,会更好看一点哦。”
黑色劲装?
这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