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防，后面的山头，斜刺里突然又飙来一支黑色队伍——
也是冷漠嗜血的蒙面黑甲武士。
他们，正几乎无声地猛近。
这情景，让勉强战斗的一众闽军几近崩溃。
从眼前这支人马顺着长绳飞身而下的样子看来，他们，似是自山下杀下来的。
闽王突然冲入山中打猎，稍稍破坏了他们的计划——在其祭拜之时给予凶猛的刺杀。
斩首行动？搅乱福州局势？
王若亡，闽地，必将——烽烟起。
如毒蛇般吐出信子的黑色长剑劈开拦路的荆棘与林木，乱舞着直向闽王一众飙来。
不用单刃好使的横刀，却用双刃难使的长剑，还所向披靡，本就说明——敌人，很是不弱。
自己，伴在王侧，这王若出事，自己即使侥幸生还，届时，想想就知道，自己的小命也很危险——那些真愤怒还是假愤怒的将吏不会放过自己的。
他们，至少需要平息舆论的替罪羊，无论大小。
乱世，欲保身而不轻易可得。
这般想来，这闽王，还是不死的好，至少，目前不死的好。
可是，该死的，哥咋就撞上这黑甲武士了？
短短时间内，林苏脑海中便衍生出无数个念头。
而本就捉襟见肘的闽军，已是不得不分出一部前来抵御。
敌人，为了杀孤，竟然派出了这等精锐部队。
吴国，终究，算是重视起闽国来了。
这，似乎，是传说中的吴室秘密亲军——黑云长剑都！
但闻吴室特别号令而动的黑色力量。
天亡我也！
感觉落入了圈套之中，王玄翼心头一痛，虎目微缩，握住横刀的手一松，继而无数的回忆飞快地掠过脑海中。
王氏历经跋涉创此江山，而今，要一朝山崩吗？
今日之后，战火将重新燃遍东南大地吧？
无论是觊觎王位的野心宗室，还是虎视眈眈的吴国大军。
他们，都不会让这片乱世间相对和谐的“乐土”宁静。
结果，将是——宗庙毁，社稷灭，王室绝，征儿死，敌军所至，尸体枕藉......
不，不行。
但如今，事已不可回。
不过——孤，是王，是天之骄子，是闽国之王。
王，是有王的尊严的。
死，也要战斗至死。
王玄翼几要涣散的眼神重新亮出了光彩，乃至可以感到自己发热的急促呼吸。
自然，地面因残杀带来的微颤也甚可感。
“噔——”透亮的横刀上现出闽王无比坚毅的双眼。
眼前，仍是红黑人影交错着。
建州战场上相似的记忆如潮涌来，情不自禁地，林苏高声唱起临时版的“大闽军歌”：“赳赳大闽，共赴国难，血不流干，誓不休战......闽有锐士，谁与争锋！”
也算是亡前痛快一唱吧，下意识地，预感将死的卫士亦忙慷慨激昂起来。
旷远古风的热血军歌，携带着万丈豪情与慷慨大气，如寒夜中的篝火，如冬日下的暖阳，如沙漠里的清泉，敲打在闽中子弟的心头，泛起无边涟漪。
想到祖祖辈辈血泪铺就的开化闽地，想到父祖口授的故土传说，渐渐地，拼死决战的兵士们热泪盈眶。
曾经崇尚礼仪的中原移民，为了寻找兵乱时的世外桃源，几多迁徙，来到瘴气弥漫、虫蛇出没的蛮荒之地、化外之所。
旧有的南土居民，则以冷漠的眼神迎接突然造访的北来远客。
优美的语言在结实的拳头面前一钱不值。
尔虞我诈、四面楚歌的变幻环境里，他们明白了——只有强者，才能存活。
于是，曾经尊奉儒家经典的他们，学会了接受当地的鬼神，也学会了以刀剑战斧求得夹缝中的生存。
在沿海平原，在崎岖山地，移民与土著那血与火的边界线来回推移着，无数尸骨肥沃了本不适合耕种的八闽大地，陈元光的故事也因而家喻户晓。
东南，远离帝国核心统治地带，使得重农抑商成为空谈，与海外世界的接触养成闽人开放的意识，耕地的贫乏激起他们搏击苍茫大海、挑战滔天巨浪的雄心。
向往探险，挑战未知，开拓进取，九死不悔。
于是，中州人，也就是他们祖辈曾经生活过的那片沃土上的人，重农抑商的人，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斥责他们贪图财货，抛弃礼乐，如同蛮夷，乃至嘲笑其五音不正。
可是他们，尊敬古老的神袛，却也儒学，保留着遥远的习俗，口操着上古的汉语，如漳泉一带的唐代汉语，莆仙一带的晋代汉语，闽北一带的汉代汉语......各土话基本定型于唐宋，自是与胡汉交融的官话格格不入。保留着中原古音的土话似隐隐透着一股硬气，亦不如吴侬软语清脆悦耳。不错，后来，虽然陆续有移民移入，却总被当地的语言所同化。
或许，落伍了。
不过，林苏却仍觉得，那不忘中原的信念，那不忘故土的传说，那不忘传统的坚持，那种不忘本的执著，有点悲壮的感觉。
来自山东，来自淮南，来自江东，来自两浙，来自江西，甚至，来自关中，来自河东，来自荆襄......最后，来自各地的移民汇做了慷慨悲歌的闽地人。
至于中原——河南的渊源追溯，虽然河南、淮南的移民不少，但是，更应当说是闽人对中原文化的一种追求与执著吧。就像陈元光，据说来自河南，可其实——是河东人，只不过，他手下的府兵是河南的罢了。
或许，敷粉如女子般的奶油小生更能受人欢迎吧？
或许，沉醉不知归路的靡靡之音更能予人欢乐吧？
只是，武魂呢？
史上五代因内乱遭强邻攻伐的闽国灭亡后，漳泉势力以二州之地，不足两万军队，面对着拥兵几十万、地广数十州的南汉、南唐、吴越三大国包围，始终保持割据，而不被吞并。
便是像狼一般，“狡猾”与“凶悍”同在。
敢于适时作表面臣服，借力打力，灵活外交，孤立敌人，保全自己，又能敢死杀敌，据险奋战，悍勇异常，以待邻援。这股势力，在沉浮的乱世，一直保持割据地位，直到中原的赵宋强盛起来，天下一统为大势所趋，才纳土归顺。
不知，那算是闽越人的遗俗，还是唐季移民的习气？但看史书，林苏的印象里，强盛的大唐供养着人数未必多于敌人的军队，减少百姓的负担与军费开支，却可于世界大格局之中纵横捭阖，赢得万邦来朝，便是运用灵活的外交，孤立敌人，壮大自己，建立联合战线，而一旦作战，便总死命打击首要敌人。
传说，后世，在外地，个头不高的福建人与人打架时，常常团结一致、互相呼应，且还不要命地狠打，始终有一股拼命的劲头。若是对待鬼子这般，不是畅快人心？好罢，打架不好，这个可忽略。林苏不清楚这事是否属实，不过，这等故事里，却隐隐瞧见狼的影子。
单头狼的力量，比不上豹，但是团结的嗜血狼群，却可使威压百兽的凶猛狮虎也要忌惮三分。
如何便一锤定音——汉人无狼性？
不可一世的匈奴人今何在？席卷八荒的鲜卑人今何在？
数千年过去，汉家的名号却仍在中原大地。
林苏不觉得，多次几欲灭族却终究存留下来的汉家——骨子里，会真的没有狼性。
狼，有草原狼，也有丛林狼，有陆地狼，也有“海狼”。
昔日唐风，可能借着闽国之力席卷神州大地？
可如今——黑色钢铁衣甲的纹路可以清晰瞧见了。
微风轻拂过发冷的脸面，林苏但觉鼻子有点酸涩，而眼角也略略有些湿润，有种长歌当哭的感觉。
却猛地发现，敌人攻势，居然稍缓。
类似开拓土地的移民经历，或许战士们不懂，但是坚韧不拔的秦风，似有与生俱来的悲壮力量，颇能引得众人的共鸣。
终究是死，何不为国壮烈而死？心想着，不少兵士干脆与敌人同归于尽，只是，多个换一个。
真正的闽军战士，向来是明知是死也要死战到底的。
不然，大国缝隙之中，岂容得小邦的存在？
闽国人，本是从山林海洋之间的穷山僻壤中一刀一枪杀出血路来的。
无论毒蛇猛兽，还是海啸台风。
愈挫弥坚，死战不退。
战，战，战。
战斗，在继续。
“你等，是吴国的黑云长剑都？”对着蒙面人，林苏大喊。
没有回应。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如今的陛下，乃太祖一般的明君，吴国的走狗，想要加害陛下，想要毁我家园，让我等做贱如猪狗的奴婢，我等，能答应吗？”
“不答应。”总算有兵士应声道。
“福州父老的安危，都在你们身上呐，今日，不是他们死，便是我们亡！”
“不是他们死，便是我们亡！”众闽兵齐齐喊道。
他们，身后，还有乡亲父老，不能教杀掠的恶魔践踏。
眼见一个又一个悲愤的兵士前赴后继倒在了面前，王玄翼面色平静，而心却不断地在滴血。
同样是移民朝廷，可这王闽国较刘氏蜀汉的运气要好的多了，林苏见状心叹。
不知不觉间，精神力的突然爆发，竟使这些闽兵迟滞了黑色队伍好一段时间。
至此，蒙面黑甲武士僵硬的冷脸稍稍有些松动，继而，又转化为冷笑——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借着，又感到些许屈辱——居然教一批无能的兵卒迟滞了这般久的光阴。对，不能再和他们玩了，要快，杀掉该死的王玄翼要紧。
想着，众武士的攻势杀招越发凌厉，慷慨悲壮赴死的兵士已是难当，直教其逼到王玄翼的跟前。
碰着闽王衣甲却未突入的武士稍滞，王玄翼一转身，便顺势砍倒了前扑的这人。王都最近刺杀不断，为防万一，今日，王玄翼的祭服之中，倒恰好穿戴着防护良好的铠甲。
金属撞击的声响已是听不分明了，人人只知“噗噗噗”的急切心跳之声清晰可闻。战斗，仍在继续。
战死于此，也要死得其所。
将敌人勉强赶出防卫圈的残余带伤闽兵心里纷纷道。
恶敌，欲教自己死，自己，何要他们轻易生？
人生自古谁无死。
哥，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这些旧势力的走狗！
心中激荡，林苏差点要上前决死拼命，却被就近的卫士扯住了衣角。
又一个呐喊着的兵士横尸在前，血浪喷泉一般地往外冲，暗红的血洞里甚至发出隆隆隆的空响，引发气流的轻微震动，却没有人当回事。
旁观着战局，林苏心里不禁道：也许，哥，将来的墓碑上可能会写着——“某年某月某日，粤王山中，与闽王一道遇袭，为保卫开闽王氏明君，捧圣卫朱雀校尉林苏，战死于此。”
忽地，身子一抖，一个海螺状的东西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