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一声巨雷自上方炸裂开来,游蛇般疾驶过的闪电划出金色,给予世人短暂的耀眼光亮,似要将乌云滚滚的浩渺长空劈做两半,而后瞬间隐没在宇宙深处。
再而后,将轰隆隆巨响取而代之的是——“唰唰唰——”
黑沉沉的无边无际长空毫不吝惜地抛洒下无根水,片刻便汇成透明清凉的帘布。
天与地,顺着珠帘,沟通了起来。
“哗哗哗——”一颗颗珍珠连续不断地击打在屋瓦上、房檐上、石桌上,而后四处弹跳,溅起银花,发出噪杂的声音,直敲得人心烦意乱。
户曹尚书胡利那居高临下的不屑脸色再次闪现在脑海中,那无声胜有声的奸笑,更像汹涌的海潮一般,不断拍打在自己心头的沿岸。
恐怕,于他而言,所谓“打蛇打七寸”,但捏住一点,便可致之死命?
也许,自己之前做了这般多,在许多真正的大人物眼里,还是有些可笑,如同——蚍蜉撼树!
无尽的寒意自天边旷野袭来,随着连绵春雨紧逼至廊下,顿感一股莫名的冰凉落寞悄悄地渗入脊梁骨,渐渐浸透全身,不顾刺骨的寒意,继续爬上万千思绪的心头。
心,为之堆积得沉甸甸的。
林苏欠欠身,握住了五指,只觉得手脚甚是冰凉。
吸了口气,黑衣军官默念了几句“林苏,是最棒的”,又将有点沉重的腿脚迈出。
巧儿,杨雅,杨夫人......他们,应该没事吧?一个个来到这世界时熟悉的身影自眼前闪过,黑衣军官的步伐加快了。
两旁的砖房瓦屋迅速后退,原本不长的弯曲走廊却让林苏觉得,好像漫步在无尽的黑暗深巷里似的,又似迷路的行人饥寒交迫地跋涉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长夜里。
自己及周围众人的处境,都很有可能,因为这事,而被牵连。
路,很长。
天,很黑。
猛地——一个褐色身影在拐角处忽隐忽现。
林苏止住了,却见那人探头探脑,似乎有许多的话要说。
“马五,躲躲藏藏做甚?有话便说!”心里好笑,林苏不禁怒声笑骂道,这家伙,莫非也学自己给人惊吓?
“林......林大哥......”马五低头着走了出来,轻声说道。
“行了,你等,有话快说,不要躲躲藏藏。”林苏视力极佳的眼睛很快便恢复了黑暗中的敏锐。
闻言,一些仆役也纷纷自黑暗中走出,神色有些恭谨。
杨府上下俨然已经将林苏当做了杨贤的义子。
“搁眼下,杨府......”马五有些说不出话来。
借着上空忽然给予的瞬间光明,林苏分明瞧见他们惶恐的苍白脸色。
想来,虽是大户奴婢,但是相较其他多数大人物,素来端正的杨贤倒也不至于慢待了他们。而若杨贤倒下了呢?不知他们的处境如何?或许会像如今这般,但,不过或许而已。
想着,林苏眉眼微动,岔开话题道:“可知夫人何处去了?”
林苏没问杨昱,这家伙,这等杨府风雨飘摇的时刻,难说他有多大作用。
“夫人,业已带着公子拜访了诸多与相公较好的文士,还拿出平日穿戴的金银与宫中宦......”马五才应了声,忽又不说话了。宫中,无非有些权势的宦官之辈。只是,宦官向来不为文人所容,恐怕,知晓详细的马五也不好启齿。
“那如今,夫人在哪呢?”林苏换了个问话的方向。
“夫人,正在佛堂念佛哩。”不待马五说话,一个奴婢小声道。
“哦,那可知娘子又在做甚事呢?”
“娘子,只是在闺房绣花,绣了好久呢......”一个大眼睛的丫鬟奇怪地说道。
绣花?林苏踱踱步,猛地想起一件事,便笑说道:“哦,娘子真是处变不惊啊,那么,各位可知两位管事在何处?”
“丁管事仍旧陪侍着夫人,至于,詹管事,则是操持诸多杂务。”马五恭谨地说道。
“最近,可有哪些人经常出得杨府?”林苏微顿了下,又忙说道。
马五愣了愣,不知道林苏打着什么古怪注意,缓缓思索着说道:“近来,平儿大哥来了府里,倒是未出去,某倒也有随夫人、公子出行......只是,管事们近来出府出的,较以往频繁了啊,想来,定是府里要务繁忙啊......”
一大串话说下来,林苏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自己,隐隐好似一片轻舟,在这刀剑血火、明枪暗箭的争斗之海中沉浮啊。
眼前,只有丝丝微弱的光亮,此外便是无尽的黑暗啊。
晦暗的杨府上下,清幽清幽的,似乎充斥着哀伤的气味,仆役们缓缓退走后,留下林苏独自徘徊良久。
忽地,军靴与砖面磨擦之声响起。
一众黑衣卫士纷至沓来,他们在平儿接待的客厅前呆不住了。
瞧见林苏的背影在前,熊虎的黑脸兴奋地发红,猛然将粗臂一举,转过身向众人大声道:“校尉以诚待我等,我等朱雀团卫士,亦非不识好坏之人,但有一身气力,愿随时听候校尉差遣,匡扶王室,扫灭奸恶。”
林苏一愣,愕然回首。
“扫灭奸恶!”众多卫士高举右臂,大声呼喊着,带头的,是新近提拔的熊虎。
最近,在自己一系列“胆大妄为”的举动中,已经教这些部属充满了不羁的狼性,好了,越打越快乐了——不知不觉,渐渐以自己为主起来。如今,居然,还想凭借着手中武力,干掉“敌人”,劝说闽王,莫非,还想造成既有事实?
可是......若这敌人是闽王呢?以及——无数想取杨贤而代之乃至于置之于死地的庞大势力呢?
停顿了下,心里苦笑,转了个弯,林苏笑了起来:“熊虎,这——郑旅帅、翁队正、柯队正......还有谁?教你等说的?”
“这......”熊虎呆了下,吃惊地道:“林校尉怎的知晓?”
呵,要不你轻易说得出这话来?林苏神秘地笑笑:“读史使人明智,知识改变命运。”
熊虎错愕,心里想要到哪本经书上去找一下,不,是找其他读书人问一下——这等“佳句”的典故出处。唉,不对,好像这话有点熟悉啊?
紧接着,一个士子出身的卫士喊道:“林校尉是大好人,这杨相公,既是校尉的义父,想来,定也是大好人。今番教拿下狱,定是我王为小人蒙蔽,我等卫士亲军,岂是忘恩负义之人?自当赴汤蹈刃,勇敢救出杨相公,伸张正义......”
众卫士齐起喝彩。
越来越大胆了啊......林苏心里惊讶道。
见那卫士说的冠冕堂皇的,不由也想说的更高大上一点,更花团锦簇一点,但想了许久,熊虎心叹了口气,只是缓缓道:“林校尉虽然......”
“虽然什么?”林苏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准备,听个赞叹的优美语言,让自己的心情愉悦一下。
“虽然有点——坑!”
憋了半天,却听到这等话,还是自己教的词,林苏愣了下,继而恨恨地瞪起眼来。
熊虎粗大的脖子一缩,忙辩解道:“我等吃香的喝......嗯,莫要看某,其他队伍都这般做的,他们,还勒索小商贩和外乡人呢,可是我等却要什么——‘严厉的自我约束’,徒自找,找不快活。好罢,虽有这般那般的不是,但是,林校尉待我等是实实在在的好,不似那等寻常军将,只是将大功劳大赏赐自个揽了,却教我等受罚,近来,不但不必看内行厂那帮孙子的脸色,还得了不少饷钱,哈哈......”
没待熊虎再哈下去,林苏衣袖一甩,大声说道:“林苏在此,向各位弟兄说罢:有林苏一口吃的,就有你等一口喝的,但是,如今,你等要听某指挥,万万不可莽撞行事,被那些奸邪小人污蔑我等目中无人,还与杨相公有较深的瓜葛,届时,我等陷入他们制造的这等目无君上的口诛笔伐的漩涡里,可就被动了......”
自闽王知晓自己与杨贤的干系,对自己,多少,就会有所怀疑。也不知,自己的校尉位子能坐多久?
“与杨相公有瓜葛,又怎的?”熊虎只觉得有点懵。
“若那般,你等便在明,而不能在暗,御史也可能来找咱的不自在,便更难对付他们了......罢了,说这么多,朝堂的事,你也不懂,总之,总之,按某的话去做便是。”见熊虎还待说话,林苏又道:“但好好尽忠职守,做好自己的事情,若,若真需要帮忙,某,自会通知你等。”
“林校尉......”熊虎还是忍不住道,他也听郑元说了,这番案子里,阴谋气息重重,直直指向杨相公以及林校尉等人。
打断熊虎待说的话,林苏盯住他的眼睛,却是轻声道:“不必多说,那座青楼......但与某盯紧了,你曾在江湖混过,知道怎样隐秘地监视便不必某多说了吧。”
迟滞了片刻,心里暗道,莫非,这里边——有破解坏局面的办法?见林苏胸有成竹的样子,想到他行事出人意表却总能最终获胜,熊虎越发觉得,林校尉自己可能是有解决的法子了。
身后众卫士瞧见熊虎侧脸微露喜色,心里只道他又有林校尉的什么锦囊妙计,便不再多说了。
辞过卫士们,林苏思索了阵,便往杨雅的厢房行去,忽地面前又闪出一个人影来——是马五。
一惊一乍的,林苏顿不爽了:“甚事啊?!”
有点尴尬地搓搓手,马五赔笑着说道:“方才,平儿在忙,抽不开身,他唤某来告诉林大哥,郑氏送予的礼物到来了。”
郑氏?
礼物?
呵呵,林苏微笑起来,不说,自己差点还忘了,郑智那小子还欠自己钱呢。欠款,说成礼物......这世家子弟,倒是颇好面子啊。
接过纸张,瞧了眼,发现给的钱款,居然不下两万贯钱,而自己当初那些彩头,合计也不到这般多。
马五似是知晓林苏会有此一问似的,忙出声道:“方才来时,平儿还特意叮嘱某说,在交接之时,他已经问过郑氏的来人了,这里边的钱款都没错,林大哥,不必多虑,唉,对了,林大哥,你,你怎的......这郑氏,怎的派人给予你钱财?”
莫非,林大哥,还与世家有什么干系?
看着马五古怪疑惑的眼神,林苏有点得意:“他们当初赌钱赌输了,直欠到现在,你看,这世家高门,也有不守信用的,拖延这般久?唉,这诚信,是人的立身之本啊,看来,郑氏世家离垮台不远了。”
马五听得一愣一愣的,只是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个非人类、新新人类。
这世家大族,多少年的经营,你说垮台就垮台啊?
“不多说了,近日,好好干,来日,某便请你到闽山(乌山)那边的好饭馆大餐一顿啊。”哈哈笑着将马五打发走远,林苏玉面上的笑意却渐消散了,而英气勃勃的眼睛越发锐利起来。